进入欧洲文化艺术圈后的古根海姆女士。图片来自《从杜尚到波洛克》
古根海姆女士被称为“现代自由女性的榜样”。图片来自网络
古根海姆女士,约年,巴黎。图片来自网络
古根海姆女士在纽约办的画廊里。图片来自于网络
威尼斯“最后的女公爵”——古根海姆女士。图片来自于网络
少女时代的佩吉·古根海姆(左)和自己的大姐及妹妹。图片来自《从杜尚到波洛克》
古根海姆美术馆,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图片来自网络
威尼斯古根汉美术馆。图片来自于网络
古根海姆女士同其丈夫魏尔及儿子辛巴达(Sindbad)。图片来自网络
古根海姆女士(左)与丈夫马克思·恩斯特(MaxErnst)。图片来自于网络
古根海姆女士和杰克逊·波洛克在《壁画(Mural)》前。图片来自于网络
古根海姆女士的意大利情人。图片来自于《从杜尚到波洛克》
古根海姆女士的女儿佩金·魏尔·古根海姆(PegeenVailGuggenheim)。图片来自于网络
古根海姆女士和儿子辛巴达(Sindbad)、女儿佩金(Pegeen),年。图片来自网络
古根海姆女士的父亲:本杰明·古根海姆(BenjaminGuggenheim),,纽约。图片来自网络
劳伦斯·魏尔(LaurenceVail)。图片来自《从杜尚到波洛克》
杜尚(MarcelDuchamp),摄于年左右。图片来自于《从杜尚到波洛克》
约翰·菲拉尔·贺蒙斯(JohnFerrarHolms)。图片来自网络
道格拉斯·加蒙(DouglasGarman)。图片来自网络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Brancusi,—)。图片来自于网络
有一个美国女人,在西方现代艺术史中地位非常特殊,身世很有趣。她姓古根海姆,芳名佩吉·古根海姆(PeggyGuggenheim,-)。
略知西方历史的人,见到“古根海姆”这个姓氏会在脑子里跳出两件事:一是坐落在纽约曼哈顿第五街上的古根海姆美术馆——一栋美丽的螺旋形现代建筑,那是美国著名的美术馆之一。没错,那正是她家的基业,是他的叔叔挑头兴建的。
一是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中一个令人难忘的镜头:在船只即将沉没,全船人慌张失措之时,一位衣冠楚楚、仪态优雅的绅士,不仓皇逃命,抢占救生艇,自己却和秘书留在夹板上,依旧谈笑风生,并从容地招呼侍者斟上美酒,神态自若,视死如归。那是她的父亲。
而她自己,古根海姆女士,因为继承了万贯家私,无所事事,浪迹欧洲,风花雪月,不经意一脚走进艺术圈内,就顺手“玩”上了艺术,一不留心竟玩得名堂不小,在大西洋的两岸——欧洲和美国——给艺术潮流推波助澜,乃至兴风作浪,让她一度成为欧美现代艺术这张网上的一只母蜘蛛。
她做了什么?她度过了怎样的一生?
1
古根海姆女士出生在犹太家庭,她的母系家族是纽约有名的银行家,父亲家族从事矿上产业,虽说是钟鸣鼎食之家,可祖上是从不名一文的苦人儿开始起家的,而且发展极其迅速。古根海姆女士的祖父,年才从德国移民美国,初时两手空空,只靠沿街贩卖针头线脑为生。
可犹太人天生吃得苦,聚得财,头脑灵活,生财有道,因某日听买针线的顾客说炉灶上的油垢难以去除,这个有生意头脑的犹太人,顺藤摸瓜,设法开发产品。他雇了一个懂化学的人帮忙,为他研制出可以去油垢的清洁剂,因此很快发家。
先开设生产清洁剂的工厂,后转而投资矿产,不消几十年,一个家眼见着就烈火烹油般地发达起来。到年左右,他们的矿业已经遍及世界。他们公司以及与之联营的矿产公司已经掌控了世界银、铜、铅矿产的75-80%。
古根海姆女士的父亲在七个儿子中排行第三,生得最是英俊貌美,娶了有钱人家的小姐,但他的浪漫天性让这个婚姻变得毫无价值。他虽然跟发妻生了三个女儿,可这对夫妻根本貌合神离,名存实亡。这个漂亮而且有钱的男人在外头养着各种各样的情人,后来干脆常年住在巴黎,成为家中缺席的丈夫和父亲。
年在他从欧洲回纽约(为了给小女儿过10岁生日),原定的一艘海船因为船员罢工而延期不开,于是他改乘泰坦尼克号,随行的有他的秘书、司机,还有法国情妇,一个年轻的歌女。他这一换船,恰赶上了一出历史的大悲剧:豪华海轮泰坦尼克号沉没,多人在海中丧生。可是这位漂亮公子的所作所为却叫人不得不佩服——果然像个好样儿的绅士。
据生还的船员回忆说,当通知海伦将要下沉之时,他看见古根海姆先生已经被安排穿上了救生衣,引上了救生船。可是在45分钟后,他却看见古根海姆先生和秘书又回到了甲板上,穿着最讲究的晚礼服对他说:“瞧,我们把自己完全打扮好了,准备像一个真正的绅士那样赴死。”他还叫人给他妻子捎话说:“告诉她,我把游戏好样儿地玩到了最后一刻,没有一个女人因为古根海姆的怯懦而留在甲板上陪他。”他把救生艇上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情人,让她活了下来。
他死后每个女儿名下分到45万美元的遗产——这个数目相当于今天的七八百万美元。若不是这位父亲四处买笑恣意挥霍,她们本该继承得更多。
虽然出生一个如此富贵之家,古根海姆女士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很不幸福,她后来回忆说,她早年的生活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温暖幸福的回忆。她倒是非常爱自己的父亲,觉得他帅,聪明能干,而且他的父亲也很爱她。她对父亲的爱是她少年时期最为真挚深厚的感情体验,父亲死时她14岁,他的早死给她终身带来阴影。
她似乎一生都在寻求类似父亲的爱——一生都没有找到。她亲手写道:“我的童年不光是孤独的,伤心的,而且是充满了痛苦的。”因此她成长后的追求便是摆脱这样的家庭,寻求她的精神自由和人生幸福。
她成人后,曾到牙医所当过助手,到书店做过店员,为的是接触外面的生活,体验不同的人生。在朋友的影响下,她渐渐开始接近一些活跃在纽约的文艺人士,其中包括后来成为她的丈夫的一位英国艺术家兼作家魏尔(LaurenceVail,-)。
魏尔身上那种聪明精怪、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的气质着实让她着迷,这和她熟悉的那种大户人家训练的刻板守规矩有天壤之别。她因心向往之,就在年追随他去了巴黎,从此她一直留在欧洲,结婚生子,离婚再嫁,起起落落,风流浪漫,整整二十二年,直到年,为了逃离战乱,才回到美国。
2
她嫁给了魏尔,并和他生下一男一女(她后来没有再生过孩子)。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如意,吵闹不断。她这位第一任丈夫虽然号称是个艺术家、作家,可以时时给她讲授艺术文学,带领她过上一种潇洒的生活,但他多少是一个游手好闲之辈,虽有才情,但浅尝辄止,终身不见做出什么结实的事情来,有的不过就是游戏的兴头,散漫花钱的手脚,常年在英国和巴黎两边住着,成天没完没了的派对,闲扯,游戏,旅游,走到哪里能呼朋引伴,大玩大闹。
他日常的生活就是坐在巴黎街头的咖啡馆里,喝着,吃着,聊着,看着,同时也被人看着。这样的生活有个称谓:波西米亚式的生活,意指有艺术气质的生活:不做务实的事,成天喝酒行乐,这在那时的巴黎却是一个很体面的生活方式,是文艺人士中流行的时尚。
一位美国作家这样形容说,在20年代的巴黎,威士忌对于文人艺术家,就像奶汁对于婴儿,不可分离。而魏尔则被人称为“波西米亚之王”,那是说这位聪明漂亮、金发碧眼的可人儿,在聚会时最善笑闹取乐,因此很受朋友们欢迎。他和巴黎那些艺术界的头面人物都有往来。
这位漂亮有才情的“波西米亚之王”的确引年轻的古根海姆步入了巴黎的文学艺术圈,他们日常相聚的朋友有泰赞拉(达达运动的领袖)、阿拉贡(超现实主义的发起人之一)、邓肯(现代舞蹈之母)、贝克特(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杜尚(后现代主义之父)等等许多西方文艺舞台上当时或者以后走红知名的“角儿”,还有无数有名无名的诗人、作家、画家。
那种生活是热闹的,却也多少是颓废的。
她的丈夫一到聚会,必要醉酒,让她也跟着染上这个恶习。甚至在她生第一个孩子时,也是在聚会上打闹,破了羊水,然后医院生孩子,另一些留下来让派对照常进行,只是把话题改为替孩子起名。
她的丈夫虽然是个文艺才子,却未见得温文儒雅,性格中有非常暴力的一面,吵起来就砸家具,摔东西,撕碎她的华服美装,还常常动手打她,甚至于当众在咖啡馆里把她打倒在地,拖出店外。这个婚姻维持了七年,终于结束。
不错,她是有钱,是优越,想买房就买房,想买车就买车——古根海姆女士嗜好买最新最时尚的跑车,四处兜风。可是,生命的无常和意外却一件不少。年她在生命中非常热爱的另一个亲人——大姐——死了。
大姐是她的闺中密友,她对大姐的感情依恋超过母亲。她大姐因为连续流产,生不出孩子,最后一次总算怀胎足月,却在生产时死了,胎儿也死了。她的妹妹,也是常住巴黎,结婚,重嫁,可是第二任丈夫突然提出离婚,叫她从巴黎回美国办理手续。她妹妹就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四岁半,一个一岁半——回美国去了。
到纽约后,她先去投奔表姐妹家,主人正巧不在,她被仆人引到楼顶休息,由于她的失神,她的两个孩子一齐从楼顶失足,当场摔死。因为出事现场没有别人,这件惨事惹得许多人猜度,是做母亲的出于对离婚丈夫的报复,把两个孩子从楼顶推下去的。这件事不仅悲惨,而且让古根海姆家族蒙羞。这些全部给古根海姆女士精神上带来了许多惨烈的影响,在她离婚和争取孩子领养权上造成许多麻烦。
她和魏尔离婚后,他们很快都彼此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新爱,魏尔跟一个英国女作家结婚,而古根海姆女士则爱上了另一个英国男作家,贺蒙斯(JohnFerrarHolms)。古根海姆女士自己说,这个人成为她生命中真心热爱的第三个人(父亲,大姐,他),她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五年。
她的这位第二任丈夫(她称他为“丈夫”,实际上是准丈夫,他们没有办结婚手续,而贺蒙斯是一个有婚姻的人,只是古根海姆女士答应每月给他妻子生活费而把这件事摆平),也是个说得多,做得少的人,因此在写作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但他的学识教养和文学上的眼光的确帮助了古根海姆女士。
可不幸的是,她真爱的人都一一过早地离她而去。贺蒙斯也是死于意外,他原不过是因为骑马手腕受伤,伤处长了骨刺,医生建议开刀去掉,需要全身麻醉。这是个小手术,甚至被医生安排在家中做,可是,麻醉后,贺蒙斯却断了气。
很快古根海姆女士投身到另一个英国作家加蒙(DouglasGarman)的怀抱。加蒙是英国的一个左翼作家,最为热心的是马克思理论,全心希望帮助无产阶级,实现共产主义社会。因为做了恋人,他非常期待古根海姆女士能跟他成为思想上的同志。
这真是一件颇有讽刺意味的事,古根海姆女士这样的大资产者,爱上的是一个要革资产者的命、要解放劳动阶级的人。尽管两人在男女的感情上很好,但这一点和谐哪里架得住思想上的严重分歧,后来当然是只能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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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古根海姆女士已经是将近40岁的年纪了。她那样一个富贵人家的千金,从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开始,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男人,靠着她生命中这些男人的拉扯,她走进了欧洲文化界的前沿地带,和许多艺术名人交往相识。
她倒并没有刻意如此,只是顺其自然地走到了这个地步。在许多年中,她心理上一直是一个小女人,无论如何要靠了男人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分手了,死去了,她必得要找到另一个来代替,离了男人,她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多少朦胧地知道,她应该在写作或者艺术上做些什么事情,因为那是她生活圈内所有的人都在做的,而且都靠了这些事在人世间立身扬名。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她曾试图写作也试图画画,但都觉得自己并没有才能而中止。
她和加蒙分手之后,茫然无措,便动了开画廊的念头。虽然她的不少朋友不赞成(他们认为她根本不懂艺术),其实这个想法对她倒相当合适。一是,她的家族对于收藏艺术已有先例,她的叔叔所罗门?古根海姆,许多年中一直在收藏艺术,而且渐渐把他的兴趣从古典艺术转移到现代艺术,尤其是抽象艺术。他已经陆续收藏了不少康定斯基等人的抽象画,由于收藏的量越来越大,他在年设立了一个“非具象艺术美术馆”的基金会,着手筹建一个美术馆来存放他的收藏,那就是后来的古根海姆美术馆。
另外,古根海姆女士的母亲在年去世,留给了她另一笔45万美元的遗产,她变得更有钱了,而且不知道该怎么花这些钱。再有就是,她喜欢艺术家,向往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做事,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而她自己若不能亲自创作,那么办画廊是最合适的途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在欧洲近二十年,认识那么些有名的艺术家、作家、文艺界各种名流,这是一笔非常丰富的资源。实际上,她办画廊从头开始就全靠了艺术界高人的指点,比如像杜尚这样的人。
古根海姆女士自己回忆说,是杜尚“教会我区别什么是超现实主义,什么是立体主义,什么是抽象画。他把我介绍给所有的艺术家,他们全都喜欢他,而我也因此到哪里都会被接受。他帮我策划展览,把他最好的建议告诉我,我因为有他的引领,得以走进现代艺术世界”。正是在这样的帮助下,古根海姆女士从分不清抽象艺术和超现实艺术起步,却能一下子把自己的画廊办成伦敦最前卫最引人注目的画廊,大获成功。
这一来,她一改闲散无聊的状态,开始忙碌起来。她在伦敦和巴黎两地奔波,组织巴黎的现代艺术作品在她的伦敦画廊里展出,由于她的起点高,办的许多展览都能在英国艺术界引起很大反响。比如她是第一个把巴黎的超现实主义艺术介绍到英国去的。她给康定斯基在英国办了第一个个展。
她在年办的当代雕塑展,在英国成为轰动的社会事件,因为那些现代抽象雕塑作品运到英国时,遭到海关人员的扣押,认为那些奇形怪状的铁挖瘩不可能是艺术品,因此要作为金属人关上税,海关于是请了大英博物馆的负责人来裁决,而当时大英博物馆负责人对现代艺术了解甚少,居然也裁决说那些算不得艺术,应该被课税。
古根海姆女士岂是个听摆布的,她到朋友圈中一鼓动,英法许多现代艺术家立即联名写信给英国国会,迫使英国国会讨论此事。讨论的结果是古根海姆女士的画廊取胜,允许那些现代艺术作品免税人关^大英博物馆的负责人不仅在这个事情上丟了脸,同时也丟了位置。因此展览在英国尚未开始就已经弄得人尽皆知,而古根海姆女士的画廊在伦敦知名度就更高了,被英国人视为反映欧洲前卫艺术的窗口。
办画廊不仅为古根海姆女士找到了生活的轴心,而且让她改换了个人生活的模式。这些年来,她在婚姻上不断地受挫,让她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她自问为什么非得用婚姻来确定一个丈夫,跟着就有无穷无尽的吵闹,互相折磨,互相约束。她开始体会到,自己独立生活其实有无数的好处:没有干扰,没有牵制,她是那样地有钱,有闲,做什么不能?对于男人,她为什么不能只拥有他们的感情,而不必非要占有他们。这一来,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
说来,艺术界的那些男人,个个都是风月场上的好手,再加上成天有没完没了的法国红酒,苏格兰威士忌助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成就一段风流好事。她多傻,她再也不苦心孤诣地寻求好男人做丈夫了,而是碰到了中意有趣的男人,即时行云雨之欢就成。她想通了,就让自己放开了。她因为办画廊,成天在英国法国艺术家之间穿梭往来,纠缠勾连,她的生活,就像她给朋友的信中说的,“我忙坏了,忙着画廊的事务,忙着跟男人上床。”
她把自己做成了欧洲众多现代艺术家的情妇。
到老年时,她受采访时被问道:“你有过多少丈夫?”她平静地反问:“只是我自己的,还是也包括别人的?”据她自传提供的数字,她先后有过5个丈夫,至少30个情人。
这么一个女性,她出格乃至放荡的行为,道德评价是一回事,她在艺术上所起的作用是另一回事,我们得把话分两头说。而事情的奇异处还在于,只说她那样随便地以身体和欧洲文化精英们互通曲款,竟让她用最直接的途径进人了欧洲文化界的心脏地带。
而这块地盘,由于一向被优秀的绘画、雕塑、诗歌、小说包装,被世人看得神圣无比,冠冕堂皇。那些文化名人一个个都仿佛戴着月桂树冠,神姿仙容,接受庸众们景仰。可是,她仅以一个女性身份作通行证,就一下子为我们世人还原了这个神圣地带的世俗面貌。
所有那些文艺精英,说到底全是世俗的饮食男女而已,所有普通人都具备的弱点他们一件不少,在人生的旅程中一样有欲望、贪婪、好色、轻义;一样会对失望、烦恼、焦虑、痛苦束手无策。她打开了这扇门,不仅对于她个人生活——游刃有余地穿行其中——是重要的(她年轻时把艺术、艺术家看得多么神圣啊),对于我们这些艺术的看客也是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她后来回到美国,把欧洲的这些艺术精英聚拢在身边,又渐渐把美国的年轻艺术家聚拢到身边,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让美国人把仰视欧洲艺术家的视角渐渐改变成平视。这个心态的转变,对催生美国新艺术风格——抽象表现主义——的产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4
若不是战争,古根海姆女士会一直待在欧洲,但战争改变了一切,欧洲艺术的进程中止了。艺术家忙着逃难,她那样一个犹太人,更加应该首当其冲地逃离希特勒企图征服的欧洲才是。可是这个有命有运的女人,却利用战乱之际轻巧方便地做成了一件大事:收购艺术品。
就这件事而言,她可实在是赶上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她捞了好大便宜。当时大战在即,艺术家只要逃命,能把手上的作品换成现钱是求之不得。这一下她在巴黎寓所的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她直接从他们手中买画,价格当然极低。饶这样,这个有生意头脑的犹太女人,依然不放松跟艺术家还价。
比如,她非常喜欢罗马尼亚籍现代雕塑家布朗库西的抽象雕塑《空中的鸟》,布朗库西要价美元,她想方设法砍价,乃至跟他上床。艺术家死活不肯松口,而她也死活不愿让步。直到德国军队进攻巴黎的黑色硝烟已经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城市的上空,隆隆炮声清晰可闻,布朗库西才作了妥协,让她用美元买去了那件作品。
就这样,在战火逼近、人人逃命的要紧时刻,她在巴黎一共买下了50件欧洲最重要的现代艺术作品。总共花去她4万美元左右,这个数目,现在买她那种收藏的半幅,乃至四分之一幅都不能了。
除去收购艺术品,她在战乱时还做成了另一件事:为自己“猎取”到一个丈夫,德国画家恩斯特。
恩斯特在西方现代艺术史中是一个重要画家,名气很大,他是超现实主义的大将之一。他除去在绘画上有超人的才能,在猎艳方面也有超人的才能。作为画家,他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成名,成为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在美国也开过个展。当他在40年代初和古根海姆女士相遇时,他正在落难。当时由于德法宣战,法国政府下令逮捕所有在法国境内的德国人,他被法国政府送到集中营,但两次都设法逃了出来,正千方百计地要出境。
古根海姆女士一直对他的作品有兴趣,极愿意收藏,多多益善,等见了面,她觉得他不仅画得好,人也很帅,何况又那么有名。她立刻向他抛彩球,送秋波,恩斯特是个中老手,岂有不接的,何况他在狼狈之时,急需她的帮助,两个当然就做成好事,在古根海姆女士的帮助下,他颇为顺利地离开了欧洲,和她一起同机飞往美国。
古根海姆女士一到美国,就着手物色画廊,她要立即在美国继续她的画廊事业,以此延续她在欧洲的生活。她首先在曼哈顿东51街买下一座大宅第。她的宅第马上就成为流亡美国的欧洲艺术家们的大本营,那里几乎日日宴饮,夜夜笙歌,她把自己做成了欧洲艺术家殷勤的女主人。比如她出钱供养着法国超现实主义的“教父”普吕东(每月美元),直到他能在纽约找到职业为止。她的家被报界的记者们称为“超现实主义的司令部”。
有人这么描写道:“她的家像个夜总会,我每一次去都在办派对,家里到处是人,喝着聊着,电话机前总有人在打着电话,而附近的墙上则涂满了电话号码,留言——这显得很有波西米亚味,而在这个地方的中央,是艾丽丝漫游奇境记中那张大宝座,上面端坐着恩斯特。”
虽然两人做了夫妻,但恩斯特对古根海姆女士并不好,对她一直比较冷淡。他其实是不爱她,恩斯特只爱漂亮女人,他和不够漂亮而且也不年轻的古根海姆女士结为伉俪根本是一个偶然,差不多是战乱中他的一次“失足”。他们在一起吵得很凶,她怨他从来没有拿她做模特儿画过她,即使他作品中有个把形象比较接近她,那也是画的凶神恶煞一类——这成什么话!
此外,还更有不像话的,恩斯特和她虽做了夫妻,但在经济上完全不做往何贡献,他其实卖画颇为有钱,但他对于日常开销支出根本不闻不问,一毛不拔。古根海姆女士即使有足够的钱,但见一个做丈夫的如此“见外”,岂是叫她心中坦的事,因此他们吵闹不断。若不口角,便是冷漠,两个终日无话,以致古根海姆女士形容他,“冷淡得像一条死鱼。”
说来,她不是巳经找到自己新的生活方式——大肆享受单身的自由嘛,怎么又要重蹈覆辙,再次结婚呢?在她给朋友的信中,多少可以流露出她的心事。
她对朋友坦白说:“真是难以相信,我尽管有过30个情人,但我依然只是孤独。”
是啊,她可以说得潇洒,做得无忌,但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鱼水之欢就是鱼水之欢,稍纵即逝,缺情少爱,一颗心没有爱、被爱,注定是荒凉的,孤独的。她尝够了被抛弃的经历一她一生中最爱的三个人,都是死于非命,弃她而去,她害怕这个,她内心极其需要真正爱上一个人,并被这个人爱,说到底,她还是希望有个丈夫,有个家。
可惜恩斯特不爱她,也不稀罕她的爱,连恩斯特前妻的儿子在一边也觉得不公平,他说,在这桩婚姻里,古根海姆女士完全是个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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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婚姻生活不幸,所幸的是,她的事业很顺利。她在曼哈顿西57街找到一个旧裁缝铺子,请了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设计师帮她改造为一个空间独特的画廊。进去的人会看到,展厅的墙面都是弯曲的,没一处直线;每一件作品也不像传统的方式那样呆板地装在框子里,而是一律去除画框(省地方,省费用,也显得有现代感);那些画,或者用线吊着,或者装在可以伸缩的木支架上,展厅内的坐椅台几也都是曲里拐弯,别具一格……整个展厅内部被设计成一个超现实风格的空间。
结果她的画廊一登场,就成了纽约艺术界甚至社会上一个轰动事件,没有哪一家画廊或美术馆像她这个如此新颖有趣。她的画廊等于是把一个展览场地变成为一个带娱乐性质的公共场所,惹得人人都要来看看,包括旅游者,包括罗斯福总统夫人。纽约各种艺术杂志撰文介绍这个画廊和它的展品展览不说,其他一些寻常报纸、《时代》杂志,甚至时尚杂志都在介绍这个新出现的画廊。它在轰动效应上几乎达到年纽约举办的第一个大型欧洲现代艺术展——“军械库展览”。
在她画廊出人的常客除去艺术圈内的名角,还有纽约当红的舞女、歌星、演员。这样杂芜的访客身份,使得她的画廊能把“高级”艺术和流行文化结合在一起,她的画廊无形中为社会制造了某种时尚口味。此外,由于当时艺术界所有重要的角色都与她的画廊有联系,那么,任何一个美国年轻画家的画若能放进她的画廊,就可以让欧洲的重要角色们看到,当时纽约的任何一家画廊都达不到这个水平。
因此,当她把注意力开始转向美国现代艺术家时,她的画廊立即给当时还不为人知的美国年轻艺术家提供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舞台。这个转向非同小可,因为在20世纪40年代,美国现代艺术家在自己的土地上竟毫无地位,在纽约无论是观众还是收藏家,视线只投注在欧洲人身上。那些人一拥到纽约来,虽说是落难公子,可是他们骄傲得很,眼里根本没有美国画家。在纽约艺术界耀武扬威,颐使气指,展览扬名的都是欧洲艺术家,美国本地艺术家反打靠后,只有围在边上看的份。
当古根海姆女士的画廊开始接纳他们的作品时,她等于是把美国年轻画家的作品带进了美国公众的视线,当然也更加带进了艺术专家们的视线。通过给一个又一个美国年轻艺术家办展览,美国本土的艺术力量渐渐生长起来,多少扭转了欧洲画家做老大的局面。
古根海姆女士做下的这些事,在美国新艺术——抽象表现主义——挣扎出世之时,显然起了助产催生的作用,以致她在年关闭了画廊,再次移居欧洲后,美国著名艺术批评家格林伯格说在我看来,她的离去,对美国艺术的生命是一个严重损失。”
她想到这么多吗,想到这么深吗?其实没有,她只是随了兴趣和喜好,甚至是凭了一个女人好出风头的浅薄本能,无意中达到这些效果的。她装扮她的画廊,活像女人通过求新求异的方式装扮自己以吸引注意一样。好在她有条件想,亦有条件做,她拥有充沛的经济资源和人才资源,全都助成了她能够在纽约开出这么家不同凡响的画廊。借助这个画廊,她让自己变得有名而且重要,满足了她的虚荣,但同时她却无意中对美国艺术发展做下了影响深远的事情。
世间的事情就是会如此奇妙,有时候,一个好的动机,会料想不到地导致一个坏的结果,一个不怎么高尚的动机,却不妨碍它能产生出一个挺像样的结果。而对于古根海姆女士,后人对她的褒贬不一。
她受到的指责是:任性,风流,喜怒无常,吝啬,小气。她受到的赞扬是:热情,慷慨(对于她愿意的人),在现代美术史上功不可没。比较不应该的是,她在美国艺术家中口碑并不甚好,许多曾在她画廊办展的艺术家也不见领她的情,不觉得她对于他们的发展起了作用,他们很多人甚至都很乐意讲她的坏话。
有个画家说,她起劲地勾引他可对他来说,虽看她很有趣,也很有活力,但实在长得难看,就不肯上她的钩。然而,自己最终不能发迹,正是古根海姆女士对他的报复,因为古根海姆女士一时曾答应给他展览,过一天去问,又不肯了。如此等等。
然而,我们要知道,她是一个世俗凡人,带着世俗凡人所有的私心杂念。即使她爱出风头,爱风流,对人不能做到事事体贴,宽容慷慨,这些方面难道我们自己就能处处做到,做好?我们要看到,她能爱艺术,悉心收藏,张罗展览,就是天大的好处。
她在伦敦办画廊,没有从中得到经济利益,她在纽约办画廊,也一样没有得到经济利益。相反,她的画廊是赔本的,她每年贴进去的钱从0到美元不等,此外还得加上办画廊的种种辛苦。
她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我为了画廊的各种事务把自己累坏了,我成了它的奴隶,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出去吃午餐。假如我出去一下看个牙医,就会有某个美术馆的要人来了,只要我一不在,就会四处对人说,古根海姆女士从来也不待在画廊里。像波洛克和其他类似画家的画不仅需要设法出售,而且还有组织巡回展览的事情……我几乎成了个囚徒,我再也不能做下去了。”
她身边的人,若那样不肯体谅她,不免有失厚道,尤其还要出口攻击她’那真是太不像个绅士了。说来,古根海姆女士不算个美人,但她绝不难看,她的体形始终很好,颀长苗条,眉眼也生得很俊。只可惜她有一个颇为硕大的鼻子,多少破坏了她的脸相,这个不俊俏的鼻子,困扰了她终身。有时她喜欢一些女友,就因为她们长着一个漂亮的鼻子。
某个美国画家这样描述古根海姆女士的形象:“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涂着鲜红的唇膏,戴着造型奇怪的耳环。然而她的衣着随便,有时甚至穿着拖鞋。她身上有美国人的直率气质,不拿捏作势,摆谱装腔。如果她认定了要抬你,就一心一意地扶持你。她不是一个规划周密、作风细致的人,但却还是能把自己手上的事做成。她说话短促清楚,她还有点儿心不在焉的神气,可能多少反映她内心有害羞的部分。不过她肯定是有头脑的人,没有事情瞒得过她。可同时她内心很孤独,也很不快乐,远甚于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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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她非常富有,却难得快乐。虽然她拼命追求幸福,但她的个人生活中充满不和谐,甚至不幸。
年古根海姆女士在自己的画廊中办的一个女性艺术家展览,对她而言是做了一件蠢事,由于她主办这个展览,把其中一位年轻漂亮的美国女画家泰宁(DorotheaTanning)推到恩斯特跟前。恩斯特蝶恋花儿一般,随即就撇了妻子,移情别恋,追逐美色,这可让古根海姆女士后悔莫及。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是“你不仁,我不义”。古根海姆女士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说:“在恩斯特出门去新奥尔良州办展览时,我第一次对他不忠,跟杜尚上了床。”
说来,古根海姆女士和杜尚纠缠的历史可长了,早在二十年前,据古根海姆女士自己说,她就跟杜尚有染,两个人在巴黎街头留连徘徊,苦于一时找不到一张床。也许二十年前的事并非事实——她的描述常被杜尚的其他朋友们否定,因为古根海姆女士素喜吹嘘她的“猎艳”成就,尤其像杜尚那样俊美的骑士——照了古女士的描述“巴黎的每个女人都想跟他上床”,可是这一次可能会是事实。
古根海姆女士还去找普吕东述说心思,告诉他自己的私房秘事。普吕东过去学医,跟杜尚和恩斯特都极熟,当然很适合垂听她的心理咨询。他觉得,恩斯特肯定会因为她的不忠,自尊心大受伤害,既然事已至此,她何不就此跟杜尚结合,不必和恩斯特绑在一起。古根海姆女士告诉他,跟杜尚有一夜情是一回事,考虑长期的关系却绝无可能,因为杜尚对她的情谊倒像个父辈,她可以向他倾诉各种事情,包括她的男女私情,这根本不像是个情人关系。
杜尚在西方艺术家中是个异人,他最大的特点是能做到跟一切事物——名、利、爱、欲保持距离。他和古根海姆女士的这个状态显然也是他对于女性一贯的策略:他对投怀送抱的女人不拒绝——拒绝是对别人的伤害,但他也不深入——深入是对自己的伤害。
许多人都对杜尚的这个特点印象深刻,正如一个美国女作家笔下描述的:杜尚总像飞鸟掠过水面那样,掠过那些常人必须遭受的烦恼痛苦。而古根海姆女士这些年来可以跟杜尚学到艺术的鉴赏力,却断断没有学到这样的智慧。
她无法拥有杜尚,只能放下他,继续寻求别的异性安慰,于是,过去那些同样的剧情再重新搬演一遍,她在其中出生入死,烦恼痛苦,却终身不改。年她和恩斯特办了离婚手续,她只能去重新寻找新的伴侣。
随着二次大战结束,欧洲艺术家纷纷离开纽约回到欧洲,古根海姆女士在纽约也待不下去了。她在年5月关了画廊,移居意大利威尼斯。她在威尼斯用6万美元买下一栋沿水的白色大理石的宅第,这不仅成为她的私人住宅,也成为她的私人艺术馆,她把楼下完全改建成陈列馆,自己天天置身于热爱的艺术品中,叫人看着真是富贵高雅。
别人瞧她是完全过上了悠闲的贵妇生活。晚上她睡在美国著名现代雕塑家考尔德(以做那种挂在铁丝上随风转动的动态雕塑闻名)为她设计的铁架床上,白天则穿着雪白的纱裙,戴着形状奢华的太阳镜,怀中拥着爱犬,坐在自己私人拥有的威尼斯那种著名的平底游船上,在威尼斯古城的“水街”中游弋看景,惹得当地人都称她为“最后的女公爵”。
那时,她多少是上了年纪,她进取的武器——女性色身已迟钝老旧了,她在现代艺术中的历险和探索也该落幕了。何况,连超现实主义这一整批人都已经风光不再,那么她这么个女流妇道还能有多少折腾的?再说,她风流过了,也风头过了,现在她只需休息,享受,展示自己以及自己的收藏就很好了。
不过,她的富贵,她的收藏抵挡不了她的寂寞。虽然她尽力在家不断举行派对,以招待朋友来给自己生活增添内容,可是到了冬天,河枯树凋,访客稀少,她如何延挨她的寂寂长夜?正所谓“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王维诗)。因此,在她50出头之后,在威尼斯给自己找了个情人,一个比她年轻23岁、皮肤黝黑、身材挺拔的意大刹帅哥。
这一回她选中的可不是什么艺术家或作家了,而是一个对艺术以及与之相关的东西都没有兴趣的人。她身边的朋友都不看好这个关系,倒不为年龄差距,也不为他不懂艺术,而是因为这个帅哥过去的形迹颇为可疑,甚至有过服牢役的记录。但古根海姆女士不管这个,单觉得他帅,觉得他好,爱他爱得很热烈。在给朋友的信中描述,她爱这个小子,爱他惊人的俊,爱他缺少文化,“有一半时间我们吵闹得像在地狱里,但另一半时间,我们在一起非常幸福。”
她的这个情人不爱艺术,情有独钟的是汽车,他让她给他资金办汽车出租业务,这个她答应了。他还要她给他买高级跑车,这个她没有答应。为此,他们就闹翻了,中断了三年交好的关系。可是后来,她寂寞难耐,只能让步,终于给情人买了一辆他特别渴望的淡蓝色的漂亮跑车,他们当然言归于好,一时好到难舍难分。只在一次分开的机会里,她的情人独自驾车外出,在街上出了车祸,当场毙命。
她从自己儿女身上,并不能得到多少安慰,甚至是烦恼多过快乐。她的一双儿女已经长大,她儿子是个天性游手好闲的人,从不会把一件事好好儿地做到底,她对他不指责也不管(儿子是判给她前夫魏尔抚养的)。女儿长得很是漂亮,一头金发,但心理问题很大。
那是因为她从童年起目睹父母的离异,生活的迁移不定,母亲一个又一个地频繁换着男人,家里老是有各种各样的人进出,不得安宁。或者很多时候母亲常常出门旅行,丢下她不管,让她一直无法得到安定温暖的家庭生活。因此她从小就心绪恶劣,跟母亲的关系很不好,常常起冲突。她和她母亲一样,内心里一直渴望着家里有一个牢固的父性角色,可是很不幸,作为她父亲的那个位置,男性却经常更换,朝秦暮楚。这对一个孩子的心理有多大伤害,难以想象。
她在给朋友的信中常说,她感到“生活是那样的浅薄,荒谬。我参加无数的聚会,在那里可以看见所有的超现实主义分子们,他们会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来。可这些已全然不再像初时那样具有吸引力了。”她三番五次在信中对朋友流露出轻生的念头,她觉得自己的一生毫无意义,她只想沉沦,毁灭自己了事。
那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家境如此富有,竟心存这样的念头,真正叫人痛心。而她的母亲,虽然很想贡献自己的爱,却未必知道如何向女儿倾注自己的爱。她常常会把给女儿的钱收回去,说:“不能让你要什么有什么。”可是过了十分钟后,她又回头把钱塞给女儿。令女儿觉得接受母亲的钱,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情。
她在18岁时,瞒着母亲嫁给了比她大21岁的法国画家海兰(JeanHelion),这个画家是母亲引到家里来的。海兰是个抽象画家,曾从纳粹集中营中逃生,因此富有传奇色彩。古根海姆女士为他在纽约的画廊办个展,他因此开始出入古根海姆女士的家,过了一年就悄悄娶她18岁的女儿为妻。她跟海兰生下三个孩子,但并没有因此踏实地过日子,她终究从小的耳濡目染,多少学会了自己母亲的生活习惯和方式,很容易地就陷人其他男人的诱惑,恐怕也得加上她自己的丈夫一样的不省油,因此这桩婚姻最终破裂。
此后她更加是步母亲的后尘,换丈夫,换情人。可是浪漫、爱情这些刺激分明都帮不上她的忙,她严重地酗酒,患有忧郁症,而且厌食,几乎什么都不吃,一个人变得十分孱弱。她看过各种心理医生,那些精通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医生感叹,她的症状超出了弗洛伊德的范围。她的亲近朋友说,她的人生缺少任何生命的动力,是一种顶顶要命的虚弱。后来她改嫁了一个比她小9岁的英国画家,稍稍安定下来。在年2月的一天,在一次跟丈夫的争吵中,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二天她丈夫破门进去,发现她已经停止了呼吸,被诊断为因呕吐窒息而死。
古根海姆女士白发人送黑发人,凄楚可想而知。在这个打击之后,她心灰意懒,再也没有恢复过元气。她变得消沉枯索,不再有做事的动力她的生活变得琐碎而具体,只集中在眼前的小事情上面了。她身边的仆人越减越少,她吃得也越来越少,在她的大厨房里几乎看不到什么食品。
要说她还关心什么,她只关心一件事情——她的艺术收藏。
在她移居威尼斯之后,早在年,她就巳经把自己的住宅布置成美术馆,对外开放。这对她是需要做出牺牲的事。且不说她要特别留心别让参观者误人她的卧室,在对外开放时间(每周一、三、五),她得忍受躲在房间里,或者是退到阳台上去的种种不便。而且,一个家被布置成美术馆,对于寻常家居生活是一种并不协调的环境,当游泳后穿着泳装,沐浴后穿着睡袍,穿行于展品之中,多少会让人感到不自在……这些她都忍受了。
此外,她的藏品不断地安排运往国外展出,这些事情涉及包装、运输,甚至入境上税等等无数麻烦,她即使不亲自动手,却也要亲自过问,诸般辛苦,她也都忍受了。她着实是爱这些艺术品的,并为她的藏品骄傲,而且极愿意让更多的人去观赏它们。这些事情对于一个孤独老妪来说,着实不易。她为这些事一直操心到生命结束。年,她医院,享年81岁。
她死后,她的宅第和里面的所有收藏,照她身前的约定,全部由美国古根海姆美术馆接收,她没有留一件给她的子孙。(但她给他们留下了数目可观的钱财,她的儿子和她女儿的孩子们每人名下各得万美元。)她的骨灰就葬在她宅第的花园里,旁边是她爱犬的墓冢。现在她在威尼斯的住宅成为古根海姆美术馆的海外分部之一,成为威尼斯市的一个著名旅游景点。这个美术馆不同于其他的是,从中人们看到的不仅只有艺术的收藏,还有投射其上的一个五色斑斓、悲欣交集的美国女性的全部人生。
据说,展览馆的负责人,曾下令把古根海姆女士卧室的床搬走,不让参观,因为他受不了有些参观者拿着那张床开亵渎的玩笑——这的确过分了。
要知道,纵然古根海姆女士在个人生活中有诸般不是,我们恐怕得替她想想,一个凡俗的女子,妇道人家,原一心要好好儿地爱男人,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肯好好儿地爱她,她不得不尝试各种方法自我保护,或者自我享受。别只看着她极其有钱,可是有谁能体会她内心的孤独感受。一位跟她亲近的画家这么说:“她比任何人都一望而知是孤独和不快乐的。”她的妹妹忍不住也说,她是个“奇怪的,困惑的,不幸福的女人,一味迷恋着自我的重要”。
她的另一个朋友描述:“她是个很奇怪也很出色的女士。算得了不起,但心很苦,需要朋友。我告诉她,别去找那些画家做朋友,正是那些画家把她毁了,她笑起来……分手时,我看着她离去,远远见她把手放在头上,好像她在头痛。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姿势中这女人的苦。她在她的那份生活中活了下来,而生命正在消失,所有的东西不过就是这些了。”
这样一个拥有巨额钱财家产,同时又拥有无穷烦恼痛苦的生命消失了。人生如轻云易逝,但是一个生命,活着,爱过,毕竟是会留下些东西的。虽说她的男女之爱并没有真正充实过她的生命,可是她爱恋的艺术品却充实了她的脆弱人生。凡是爱,必定是一种能量,一个善缘,必可以有一个善果。因此她这个本是无常的生命因爱艺术而得到保存,并保存了艺术。她的名字被永久地隽刻在威尼斯那栋白色建筑的大理石上,这个“一味迷恋着自我的重要”的女士,或许因此而得到了超度。
来源
《从杜尚到波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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