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介
韩博,诗人,艺术家,戏剧编剧、导演,旅行作家。毕业于复旦大学,美国爱荷华大学荣誉作家。出版有中文个人诗集《借深心》、《飞去来寺》等,以及《与酒神同行》、《涂鸦与圣像》等七本旅行文学作品。曾参加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年法国巴黎第37届英法诗歌节、年德国第十六届柏林国际诗歌节、年俄罗斯第十届国际“莫斯科诗人双年展”等。年起,由德国博世基金会与柏林文学协会支持,驻留德国进行当代绘画研究。年由美国亨利·卢斯基金会支持,驻留佛蒙特诗人与艺术家工作室。
作为前媒体工作者,曾经主编《外滩画报》、《星尚画报》,以及瑞典、意大利、英国前卫时尚杂志《Rodeo》中文版等多种周刊、杂志。
诗人诗歌
关于《约于草》
年6月,至西伯利亚,自俄罗斯的伊尔库茨克进入贝加尔湖西侧,而后又经乌兰乌德,进入隶属布里亚特共和国的贝加尔湖东侧,法国历史学家、游牧民族历史文献专家勒内·格鲁塞的欧亚通史著作《草原帝国》一路为伴。7月,至美国东北部佛蒙特州约翰逊镇驻留,与CatherinePlatt合作,完成组诗《第西天》的英文翻译工作。我本想花上一个月时间,借此机会,完成长篇文本《三室两厅》终稿,结果由于工作气氛过于浓郁,一个星期即大功告成,其余时间,悉数便交付于阅读、游泳,与驻留艺术家交流,以及见缝插针地开着CatherinePlatt朋友的车,伙同茱萸、施笛闻诸友就州内游历,尤其是做出一些令阿拉伯裔英国诗人施笛闻所不齿之事——拜访作家的房子,比如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农场,乃至索尔仁尼琴出走苏联之后定居的小镇。随后,陆续写出一些诗稿,试图将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与美洲大陆北部的历史缝于一处,而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十八年,亦正是在这样的纬线之中度过。美洲印第安人来自白令海峡西岸……哥伦布航海之后,来自欧亚大陆另一端的移民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美国因欧洲宗教的少数派试图建立理想社会而孕育……西伯利亚则因为另一个“理想社会”而成为索尔仁尼琴之古拉格群岛……我们生活在连环的梦境之中,多数时候,并非主动做梦,而是有如印度创世神话所阐释的那样,被梦所梦见,因深处梦中而无以逃避。
CatherinePlatt阅读之后主动请缨,一面抱怨它比《第西天》更为难译,一面勤勤恳恳,经数月,修改数稿之后,终有今日之英语文本。当然,我断定,她的修改远未终止。无尽感谢!
——韩博
同舟无济
这次有点不同。从布里亚特到佛蒙特,不同
追上了同舟的无济于事。只是疲劳。湖要求
正面放弃背面,要求船底闭上眼睛划破无底。
今天没有。贝加尔湖的平躺要求弗罗斯特的
林地有点不同:背面的桦树属于桦树它曾经
也是桦树。皮肤裂成的白可以记下没有的绿。
慢性。她有一只小小的药盒,帮她闭上眼睛
拖住进化的后腿。只是心动过速。鱼的起伏
要求星球平躺,放弃直立性低血压的猿与瀑。
白。哈达和药片。哈达属于药片它曾经也是
无济于事。只是更白。绕过白令海峡的免疫
系统要求大西洋放弃白得耀眼:银乃至水疱。
(0720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
病例:百合
为你织一潭泳衣,
为你织一身水蛭。
为你织万物前提。
为你:体液百合。
一橙一黄:为你。
既然:一日寻求
另一日替代天堂。
前提的体液允许
偷换百合:为你。
更好,也为更坏。
为你织斜枝两股,
为你织水花一双。
假装接力的万物
为你织纱窗之内:
蕊与瓣为你假装
拆松前提的水蛭。
(0723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
此湖非湖
用不着。松针的缝纫机
何妨送入绿线吐出红毯。
我们拣起小路走向他们,
你们溅起世界另外一边。
非此即彼。夏至的雪夜
走向落瓦。她冒出头来。
一时平和的一地的一滴。
我们拣起互相厌恶走向
上帝快递的蜱虫:从未。
好吧。不再多说。松针
送她的权利,陪她涌破
尚未入雪的我们:别听。
他们替你们撞死的浣熊。
(0723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
病例:紫菀
一样的类风湿。新英格兰
反对英格兰。一样的反光。
新西伯利亚反对西伯利亚。
取消玫瑰,不如扶升紫菀。
大西洋底来了约翰·洛克,
不如先涂焦油,再插羽毛。
法的门前。反光的金花鼠
反对沙皇,还是卡夫卡的
美国,取消猫还是诱捕器?
借一张床:借我母腹贪馋。
我多想和你快步宴席之外,
快餐灾难,快意扶偏头痛。
(0725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
何丽何普
自然性睡到自然醒:普遍的
扑通扑通真不普通。发光者
蛇以系身,发光普照的底牌:
春日困兽不过一纸麻醉饮料。
滑入公路。皮卡后厢的尼采
在你腹中,你在又未在,你
不是奔突未孕的葡萄的狍皮。
煮沸高加索的铁锅普度萨满:
发光者普查树梢又未在树梢,
加利福尼亚普泛希腊又减速。
重不重:生铁的右座和手鼓?
我们在。萨满搭车,搭往火,
搭往人性脱光太人性的普遍。
人造卫星脱光发光者的结盟。
何不。你教我忘言废步:我
与桦枝的结盟是冷杉的破路。
(0727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
病例:欧防风
幕间。枫林为糖果店
降下模拟凯旋的旋梯。
且将美杜莎降心杜尚,
降阶相从:降价相从。
最好的影子:未尝生。
你的亮与克制更细弱。
别去眺望幽森。快去。
别去假装次好的影子。
其余的。河涧撑不住
满月一无所求的细腿。
自言自语:鱼唇边缘,
候场的绒毛蜷求即刻。
(0728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
全职全能
葡萄紫的后退:
自然谈论自己。
荷马借之渡海
直至乌拉尔巅。
光学与错觉的
新闪电:发明
苦工嬉戏于癫;
发明彼岸诽谤
乌合春情之众。
双重神格必胜!
冻土:垫实的
间接民主:汝
自备自卑入戏:
满则溢的锯子、
锤子尚且锥子:
心旷自贱神怡。
不谙黯然的熊
宁愿案头冬眠。
抓挠利维坦的
索尔仁尼琴的
爪尖:咽下去。
只剩:一英里。
真理绿得后退。
要么采掘自弃,
你的纯雾很美。
(0730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
病例:黑莓
猜谜啮齿。刻求过度的
皮划艇与剑的恬娱咬痕。
我滑过你身旁,每天仅
一次,甚或更懒,逃避
语词序列的遥缀而初冷。
骑云一朵。其余者骑鱼。
水潭的双面镜阻挠死的
共时:我总比你慢一场,
更多一场昼辱,雨未止,
你的透视如何和解于醒?
野鸭渴念上下。咬一口
石卵:神圣釉化的谜面。
你总比你远浴现实:遇
或实现,或其余,或停。
腥的形状求诸风的绳与
蝇的边疆:其余,或把
谜底遗赠止于逝的诸神。
(0731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
知巢织巢
一根金线穿往秘鲁。
一根铁线:莫斯科。
断线:伍德斯托克。
去哪儿?还是干脆
下车,等待孕吐的
三道弯路各自释出
日落:野合的草坡
不正是最初的兽皮?
既如此。情欲计划
真于岔口:假明日
假意前来:洛尔加
今天不来了。伊甸。
她的幕景不乏奶的
基训河。椭月替你
裹紧的裹子。此致。
两位流浪汉的苦等。
(0801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
诗人诗评
要有光,就有了
光头圆脑作僧看
韩博
三十岁至四十岁,世界的图景忽然开阔——因为劳作携来的种种机缘,结识人,陷入事,遭遇时空。劳作的奴隶,努力区分、辨别纷至沓来的图景,与此同时,又试图驱除图景的边界,妄图使其建立为某种有机整体的图式。
这注定是一场西西弗斯或堂吉诃德的努力。
十八岁之前,我生活在一种极为有限的图景之中。我相信生活在同一块陆地上的同代人均心有戚戚。我彼时的真实理想:日后隐居于人烟罕至的他处,比如敦煌左近。而我的真实隐居之地,却是尝试未久的诗歌,一种不同以往的现代汉语经验,既与古代传统断裂,又无具体的未来可供长久停靠,它不再是陆地,而是海船,一种虚构之中的远航,往返,往返,理想的状态自然是周而复始,不理想的状态则是中途折回,乃或遭逢海难。
我于他处的设想,感染自比我大上十几岁的诗人和艺术家,比如宋词、朱凌波和孟浪。上世纪八十年代,诗人几乎散落在中国大陆的所有角落,从大城市到小城镇,以及无穷无尽的乡村。他们尽情享用物质的简陋与精神的贫困留下的大片空白,那不是中国水墨式的留白,而是真正的荒凉。他们中的无畏行者,一心撕开局促的现实图景,一心“生活在别处”,或是搭乘他人即地狱的轮子(火车与汽车),或是跨上任意独处的轮子(改装的加重自行车),漫步于无需护照的宇宙——亚欧大陆国境线之内的部分。在我印象中,八十年代的“西天”几乎就是甘肃省西北部的敦煌,二三十岁的诗人和艺术家试图在那里重续断裂的文明之弦,守株待兔,刻舟求剑,那种轻盈而美好的行走,近乎藏身于伪造的麦田怪圈,静候外星飞碟的降落。
十八岁之后,背井(景)离乡,从陆地的一点挪至另一点,介入新的图景:我的大学(主要是玩,尽可沉溺于诗与戏剧的七年),我的工作(假装对糊口、养家或社会本身怀有关怀)。奴隶般的劳作,并未使生活的尺度和境遇获取任何此前憧憬的解放,诗歌只好继续充任最为逼真的隐居之地。如果说现代性的核心观念即划清边界,区分不同事物、知识及对象,使得不同价值领域(政治、经济、智识、审美、性爱……)各奔东西,我所理解并杜撰的汉语诗歌,便是个人现代性的安身立命处——它是我在公有制世界中的仅有私产,唯有它,有权力仅由自身评判,经由生存处境汇聚而来的世界图景为其输送草料,它为生存的勇气或绝望回馈能量。
寄身于诗的孤独慢跑,堪称为了吸食轻便的解脱,而日渐上瘾的强迫症。本册诗集所选篇目皆属如此。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我试图经由一再的远行,前往比敦煌更远的“西天”,获取地理意义之外的抵达,尽管《等待戈多》早已说得通透:我们,无非排着队走向屠场,只不过,走着走着,有的人就忘了目的,忍不住唱起歌来。
《中东铁路》缘起于廖伟棠倡议的诗歌、摄影创作项目。几位诗人朋友,各自择取一条中国铁路线,孤身行走,而后有诗,亦有影像。我选定“中东铁路”,那与我十八岁之前的生存图景息息相关的一条路线。
所谓“中东铁路”,实为俄国西伯利亚铁路线(赤塔至符拉迪沃斯托克)中国境内一段,筑于年至年,以哈尔滨为中心,西至满洲里,东至绥芬河,南至大连,满洲里至绥芬河为干线,哈尔滨至大连为支线。我的出生之地,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正是“中东铁路”干线东部一处重要节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脱去军装的祖父携家眷落户于此,祖父的异乡,在未远的日后,即是我的故乡。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中东铁路”线上的汽笛声成为我最熟悉又永远猜不透的音乐,总有一些陌生的亲戚,专拣数九寒天的清晨跳下火车,摸进距离车站不远的祖父祖母的家门。他们来自山海关以南的大陆腹地,他们的贫穷与窘困令我吃惊,我无法将他们破棉袄里的虱子和祖父每天阅读的报纸联系起来,铁路捎来的现实是我无法消解的困惑。
十八岁之后,求学,还乡,我频繁往返于山海关内外。“中东铁路”哈尔滨以东的干线,以及哈尔滨以南的昔日支线,成为我观察这块大陆的镜片——望远且显微。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间,铁路线两侧的图景迅疾翻新,车窗内外,摸着石头过河的现实主义催促着一切。年,当我为写诗而踏上此前从未涉足的哈尔滨至满洲里一线,高速铁路的工地与“中东铁路”的旧线比肩而行。哈尔滨城外,一堆石材顶部,平摊着筑路工人抗议雇主拖欠工资的巨大条幅,那是摊给旧线上车窗里的人看的,尽管一闪而过。二十世纪前半叶,共产主义思想经由“中东铁路”输入中国,亚洲大陆东部的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更在这条铁路线附近的大庆驳斥“中国贫油论”,那些钻探石油的“磕头机”(当地草根称谓),时至今日,依然不舍昼夜地叩问大地的存折何在……俄国人砌筑的一座座微型车站,就像一颗颗被拔走而不知去向的牙齿,让我想起瓦尔特·本雅明在《单向街》中写下的一句话,“一个人越是敌视留存下来的东西,也就会越发不可阻挡地将他个人的生活置于他想将之推举为未来社会法则的规范中”……草原稀疏,骑马的汉子哒哒哒地跟车辙印下的泥泞较劲……满洲里,一座卡尔维诺式的城市,我是指《看不见的城市》那般的描述,中国商人将中国工人生产的“俄国货”兜售给中国游客。
《第西天》作于美国,年秋冬,我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期间。那几乎是离尘出世的三个月,无须为生计劳作,谈笑往来皆是诗人、小说家、学者、艺术家。“第西天”自然涌现。试图翻译此诗的华裔小说家珍妮张,一再追问,“第西天”究竟何意,英文何以应对。我只好发明合乎逻辑的阐释:“第”是序列,意谓等级和时间,与“西”的空间秩序既冲突又合谋,相互经营,合而为“天”……组诗中,若干篇目果真挪用时序为题,“第一天”或“第某天”,其余题目则摘取二字词汇,两者相与穿插,相与间离或切分,合奏着向前跳跃。诗行中,多有刻意拼贴、篡改唐宋章句之处,“东土”不合时宜地嵌入当代与异邦,西方乃至世界的其他角落。“西”是范指的他处,“东”与“西”彼此端详,彼此甄别,彼此完善或拆毁,对象化的凝视及妄想千古同一,一如印度,既是玄奘之“西”,又是嬉皮士之“东”。
尚未最终完成的《飞去来寺》,则与个人见证世界的漫长平行。我的写作习惯:灵感依赖旅程,定稿却是日后的功课,其间相隔数年。懒散自然磨损对象的样貌,但回赠时间的利息——没有人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两个自我在扭曲的时空管道中对话,自说自话,每一首诗包含的绝非确定而是相反,语言比预期走得更远,苦心积攒的念头尚在山脚,语言早已翻过垭口。语言并不经受世界与时间的奴役,它是主人,“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世界与时间只算是“光头圆脑作僧看”。
年12月21日上海五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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