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亮(知乎联合创始人)
年,刚刚成为迪士尼史上第六任CEO的罗伯特艾格飞往硅谷,拜见乔布斯。
他带来了一个刺激的问题:迪士尼能收购皮克斯吗?
在苹果公司狭长的董事会会议室里,尚不熟络的两人以乔布斯在白板前写下「优点」和「缺点」两个词开始了试探性讨论。很快,「缺点」下方就被乔布斯填满。
在其自传中,艾格回忆称,他开启了关于「优点」的讨论:「迪士尼会被皮克斯拯救,而我们都将从此永远幸福的生活。」这句迪士尼童话风格的论述让乔布斯露出了微笑,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之后的一切便是历史。皮克斯并入迪士尼后,不仅继续创作出《玩具总动员》第三、四集和《头脑特工队》等无与伦比的杰作,而且,它的两名灵魂人物,EdCatmull和JohnLasseter,被授命管理迪士尼动画工作室后,也率领一度士气低迷的迪士尼产出了《冰雪奇缘》、《疯狂动物城》和《无敌破坏王》等精彩纷呈的票房猛兽。
过去十五年间,皮克斯与迪士尼动画工作室共同创造的全球票房达到亿美元,是好莱坞仅次于漫威的金手指。
罗伯特艾格与乔布斯
这让当初乔布斯那个问题显得格外值得追问下去:罗伯特艾格认为能让所有人过上幸福生活的,究竟是何魔法?
并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原因之一是皮克斯自年成立,迄今已有35年历史,期间重重蜕变,外界很容易将其成功的因与果搞错。原因之二是,作为一家发达于好莱坞的硅谷公司,皮克斯是异数,人们很难用常规逻辑理解它。
但理解皮克斯又是极有价值的。这不仅因为其创造力和票房价值,还因为它的理念和方法至今仍是娱乐、科技两业的稀缺资产——它对迪士尼动画的有效改造是最近的一例,另一个人们容易忽略的成功案例是:因收购而成为皮克斯主人的乔布斯本人,也从这次创业获得了莫大启发。某种意义上,是《玩具总动员》打开了乔布斯脑中通往iPhone之路。
一言以蔽之,皮克斯的秘密在于,如何将科技与内容这迥异的创造基因融为一炉,兼取两者之精华。
共同沐浴在加州阳光下的硅谷和好莱坞,相隔不过六百公里,却在精神层面不能更南辕北辙。
皮克斯首任CFO劳伦斯列维在自传中说,自己初次见识好莱坞还是在好莱坞某大律师的办公室,对方的沙发抱枕上写着nogooddeedgoesunpunished”,对方笑着对他说:理解了这句「勿以善小而为之」,你才懂了好莱坞。
想懂谈何容易,这是格子衬衫与华服美食间的较量。硅谷信奉理性、好莱坞推崇感性。硅谷尊崇最小版本的反复迭代,而好莱坞总在追求电闪雷鸣版的惊世杰作。硅谷靠计算与代码奠基一切,好莱坞的历史则是由人情世故与觥筹交错铺就的。
体现在公司管理上,好莱坞片厂通常并不长期雇佣导演、编剧等创作者,而是每次基于独特创意单独招募团队,但硅谷则以尽可能汇聚人才为傲。Google为首的公司们经常宣扬自己的创业环境如何快乐,有多少种娱乐设施和甜品,以及免费的各种兴趣课。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员工们可以领取数额不菲的公司股份,在公司上市夜成就许许多多千万富翁。
总部位于爱莫利维尔市的皮克斯并不在硅谷最中心,但自年乔布斯收购,它就被以最硅谷式的方式养育。当时痴迷电脑梦的乔布斯,一心想将皮克斯领先于世的图形学科技用于开发大型图像处理器,以此切入商用电脑市场。
销售图像处理器的硬件生意最终以惨败收场,反而无心插柳的一个小试验——为对外界展示自己的技术有多好,皮克斯专门招聘了几名未能容身于好莱坞的动画作者——得到了业界青睐。在迪士尼的资金支持下,皮克斯的工程师和动作师们一同开始制作第一部3D动画电影,《玩具总动员》。
皮克斯的基因由此奠定。在这里,工程师或动画师没有尊卑之别,而是在融合中共同创作。用导演JohnLasseter的话说,这是「艺术挑战科技,科技激发艺术」。
《皮克斯的故事》
对这句话可以有见仁见智的理解,但不妨回顾下发生在皮克斯作品中的因果。在很长时间里,皮克斯的每一部电影都是在探索3D动画技术的最前沿,比如《怪物公司》首次将动物的毛发呈现到极致,而《海底总动员》则是动画史上初次能用电脑还原深海之下的光影变化。
这件事最奇妙之处在于,你没法明确说,究竟是先有毛发技术才能做出《怪物公司》,还是反过来。所谓共生,正是鸡生蛋和蛋生鸡已经难分先后。
换个角度说,这是全世界很多内容公司无法突破技术天花板的关键。以好技术讲好故事,绝不是某一个创意天才一声令下就足以完成的,它需要工程师们被赋予一些愿景,从而设定团队未来数年的开发计划,同时,创作者们也要被反复告知,什么时候某样技术才真正成熟可用,在取舍中施展创作才华。这种交流需要在长期的合作中建立信任,如果是短期拼凑的佣兵,显然容易陷入彼此指责不够努力的螺旋——一旦礼貌的各退一步,又没法将技术与效果推到最极限。
好莱坞何尝不懂延揽优秀人才?但很多时候只是一念之隔。皮克斯的技术领导人EdCatmull在给《哈佛商业评论》撰文讲述自己的管理心得时,开头就讲自己与一家重要片厂的老板吃饭时,对方称「自己的核心问题不在于寻找一流人才,而是寻找一流创意」,这令他惊讶不已。
乍听上去,一流人才和一流创意,还不都取决于人?但微妙间的主从关系才是这件事的重点。
如果说很多好莱坞片厂倾向于相信历史是基于许多伟大创意串联壮大的,皮克斯则是彻底反过来:它相信一群优秀的人长期合作,能让许多好的、不那么好的想法最终被执行、打磨为一部好作品。
在他那本堪称管理学教科书般的自传《创新公司》里,EdCatmull将传统好莱坞汲汲渴求伟大想法的状况比喻为「饥饿的野兽」,对应的,在他看来,大多数想法诞生之初只是个「丑陋的婴儿」——对野兽来说,婴儿难果腹。
但在皮克斯,丑婴儿可能被抚养至长大成人。因为长期稳定的工作中,一个普通的创意可能在成百上千个优质决策与调整后变为极佳的成果。
正因此,它才有这样一个令整个好莱坞艳羡的瞬间:年的某个下午,在加州的一家HiddenCityCaf,JohnLasseter为首的几名主创人员开始讨论《玩具总动员》之后他们该做什么,在餐巾纸上,他们画下了一只富有梦想的蚂蚁、一对以吓人为生的怪物、一条冒险的鱼,和一个垃圾处理机器人——在外人看来,这张餐巾纸写就了皮克斯十年辉煌,但对皮克斯的核心成员们,这不过是四个丑而弱小的婴儿,还需十年辛苦养育。
但硬币的另一面是,皮克斯从未落入将一切创作成就机械化、套路化的过度理性思维。
它和所有好莱坞公司一样,相信着一个许多硅谷人并不理解更不相信的朴素理念:一个打动人心的好故事、好角色价值千金。
乔布斯也曾是这一理念的质疑者。他并非电影迷,厌恶游戏和漫画,在被苹果放逐的那段时间认为皮克斯应该成为自己回到电脑战场的第二支军队。
是皮克斯的核心团队成员们用自己的作品及其成绩帮乔布斯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就像JohnLasseter会说的:「你和你的观众建立的是一种情感联系。观众并不能被告知如何体验某种感情,他们需要自己去发现它。」
在皮克斯的动画中,人们总能发现自己。《玩具总动员》里的伍迪是曾经受宠但一时失重无措的我们,巴斯光年是曾自命不凡但发现不过是千万个普通人之一的我们,赛车麦昆是年轻气盛不可一世时的我们……即使在那些不那么容易代入的角色身上,比如《超人特工队》的角色们,皮克斯也一定预设足够多普通人易于代入的细节,比如超人鲍勃在职场难以排解的无聊与无力感。
这些创作理念与创作技巧,要追溯到沃尔特迪士尼,追溯到查理卓别林。当然,也可以追溯到我们自己内心最童真的一面。《玩具总动员》系列的编剧,也是《海底总动员》的导演AndrewStanton就曾回忆,自己小时候看到树叶落下时,会想象树叶是个小孩子,一边从空中坠落一边大声尖叫。也许许多人都曾如此,只是没有把这种同理心和感受力保持到成年后。
将同理心和感受力持续注入作品,就是皮克斯带回迪士尼的。据说,在《冰雪奇缘》创作早期,艾尔莎本被塑造为全片的反面角色,她用冰魔法毁灭了自己的家乡。
按照传统的创作方法,姐妹二人分别扮演动画的正反方已经足够「有戏剧性」。但回到迪士尼、兼顾迪士尼动画工作室的JohnLasseter认为他可以从艾尔莎身上看到更丰富细腻的一面。他对动画师们讲起了自己的儿子Sam在十岁时确诊糖尿病时的心情:在很长时间里,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是自己被安排了这样一种命运。
如果用同样的视角看待艾尔莎,获得冰雪魔法后她不应该立即变坏,恰恰相反,她应该陷入某种无辜感,并由此陷入不愿伤害自己亲人的恐惧感中。显然,这超越了常规意义的戏剧性,「不能理解为什么是自己被安排了这样一种命运」这种情感,让艾尔莎成为千万观众可堪共鸣的楚楚动人的明星。
将硅谷式的公司制创作,和好莱坞奉为圭臬的塑造激动人心的角色和故事,这两者相结合,为什么如此重要?
简单说,因为有些作品只有如此才能诞生。
除了皮克斯,一些采用类似理念的创意型机构也取得了很好的创作和商业成就。比如日本动画业的吉卜力和京都动画公司,或游戏产业的任天堂、暴雪和顽皮狗等公司。团队持久合作,在某些特定技术或专业能力上持续积累,确保了更高的下限,而一个直指人心的角色与叙事方式,则提升最终成果的上限。
一个最好的例子,或许就是乔布斯本人。
自年代末就成名于硅谷,在很长时间里,乔布斯的方法论都是「追求完美」:他迷恋于用更好的外观、更好的软件和更好的硬件打造完美电脑,以此争雄于天下。但无论年的麦金塔电脑,还是被迫离开苹果之后创办NeXT公司重金打造的NeXTstation,甚至收购皮克斯早期想让它开发与销售比同行更好的软件和图像处理器,乔布斯总落入同一个陷阱:他的产品总是过于昂贵,远超市场能够接受。毕竟,完美需要的时间和成本超乎想象,甚至可能根本跟不上日新月异的科技产业。
从年到年,生性固执的乔布斯坚持了大约十年。
意外的天启来自于《玩具总动员》:它所使用的皮克斯长期推销无门的软件和硬件,但在JohnLasseter等人故事的加持之下,它获得了3.6亿美元的全球票房。显然这背后有某些难以忽略的真相。
这推动乔布斯挥别了自己此前的方法论,开始为每一款产品「赋予灵魂」。年回归苹果后,人们曾翘首以待这位电脑业的远见者会带来什么突破之作,但他却只发布了一款拥有果冻般诱人的彩色外壳的、所有配置都与前一代麦金塔电脑几乎一样的iMac。但就靠这惊艳众生的外壳,破产边缘的苹果得以起死回生。
不过,也许乔布斯从皮克斯这里学到的尚不止于此。
在他去世后,有陌生人在网上记述了自己与乔布斯的一次闲聊,那是非常典型的乔布斯时刻。在NeXT的休息室里,他突然对自己并不相熟的人们发问:「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是谁?」,随后自问自答说:「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是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为未来的整整一代人树立视野、价值观和时间表……我要成为下一个讲故事的人。」
这次对话发生于年,《玩具总动员》上映前夕,乔布斯与皮克斯、迪士尼交集最多的时期。大约正是这段经历,让乔布斯从一个更宏观的角度理解了「叙事」与世界运转之间的逻辑,由此开始了他成为硅谷之王的后续旅程。
原标题:《皮克斯的秘密,成为下一个讲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