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元
一
十几年前,我和同学结伴出游,在山海关的展厅里,我们见到了当年守关士卒的各种行头(实物),其中最让人吃惊的是一副武将盔甲,又宽又大又长——我们一行四人,个头最矮的也有一米七八左右,但是哥几个都发觉,要是自己穿肯定不够格——那么问题来了,这套XXXL尺码的披挂,当时的主人得有多么高大魁梧?
然后,我们琢磨起来,分析说这个大概也不奇怪,你看三国里,吕布身长一丈,关羽九尺,都是两米出头的大个子,连不上战场的诸葛亮都有八尺(一米八五),说明古人的块头,恐怕比今人是要高大一些。再后来在报章上看见新闻,说是国外科学家根据考古研究冰河期古人类之遗体,再加希腊罗马中世纪之历史数据,得出结论,人类身高一向高一阵又低一阵云云,才知道罗贯中们确实诚不余欺也。
说起来,世间事大多不也如此?不但今不胜昔,经常还不如昔。文艺战线最典型,李杜之后,一千多年来的中国诗人都要高山仰止;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复兴完文艺,西方画家至今也只好甘拜下风;写长篇小说,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像两座翻不过去的大山;谱曲,莫扎特贝多芬是永远望尘莫及的真神……而电影呢,虽然是科技造物,但根子上属于文艺,所以也难逃规律。
实情也是如此,你看今天的欧洲电影,一批大师陆续凋零,不管产量还是质量,年轻一代都再也达不到前辈伯格曼费里尼的高度。好莱坞看起来人才辈出,年年风光,但是想想他们曾经叫好又叫座的全民电影是《乱世佳人》《桂河大桥》《教父》《雨人》,而现在只剩《蝙蝠侠》《蜘蛛侠》《钢铁侠》,你也就会明白,为什么所谓的好莱坞“黄金时代”,指的不是如今。
中国电影呢?——80年代中到90年代末,大陆第五代崛起、台湾新电影运动、香港商业片更是“劲到飞起”,两岸三地各自为阵,但又彼此扶持,交相辉映,着实建构了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好年华。《红高粱》《霸王别姬》《悲情城市》《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纵横四海》《重庆森林》《女人四十》《黄飞鸿》……中国电影最优秀的一批,全在那十来年里扎堆冒起。再看看今天的出产,比起当年,不管商业还是文艺,都逊色得让人难堪——不仅张艺谋陈凯歌吴宇森们风光不再,而且《少林寺》《神秘的大佛》《赌神》《力王》《东成西就》之类,也比今天忸怩造作、东施效颦所谓“好莱坞类型片”之流的货色要狂野得多、漂亮得多。
《纵横四海》最浪漫三人组
当然,从个体来讲,今天也不乏好电影,远不是大量的平庸或糟糕的老电影所能比,而且,今不如昔更不是说就只有电影发明之初的《水浇园丁》《火车进站》之流最棒,然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只不过以欧美(包括日本)而论,五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早期,实在是一个属于电影的全盛的黄金时代,而到了七十年代中期,电视普及带来的挑战,让电影选择了以极度的视听效果来迎战的策略,于是“新好莱坞”崛起、“高概念”的美国大片横空出世,辅以在科技和金融上独霸天下的后台实力,电影也就逐渐变成了美国人独擅胜场的娱乐项目了(当然,美国人做得极其出色),曾经丰富多元的世界电影慢慢萧条了,一度承担过最高级人类艺术及思想表达形式的电影(只有很少的影片配得上这个说法),更多地又回到了视觉奇观、街头杂耍的原初属性。而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中国落后西方30年,所以电影的繁荣期也往后延了至少30年。
二
得知我在电影杂志工作之后,初识的朋友往往来一句,“最近有什么好电影?”不管是泛泛地客套,还是真的有此一问,怎么回答都经常把我难倒,不但是因为不幸从事了疑似“影评人”的职业而多多少少跟普通群众的口味有了差别,以至于我感兴趣的经常是别人不感兴趣或者闻所未闻的,而更主要的是,很多时候,“最近”确实没有什么好电影,尤其是我们的中国电影。
所以有时我只能敷衍:“新的变形金刚很过瘾”“范冰冰的片子还行”。但在不多的一些场合,遇到了有兴趣讨论的年轻人,他们对电影的了解不多,但真想在“普通观众”之外再来一些研究,我也就不自量力好为人师地多啰嗦几句,大体上就会把前文的情况做个交待,然后补充:这个情况尽管泄气,然而并不让人绝望。
因为电影始终是特殊的:一个水果或一件衣服的生命无法长久,而且只能为个别人享用。电影虽然也是消费品,但能原样复制,并且近乎可以永生,惠及无数人(当然书籍和音乐也是)。特别是在有了互联网和数字技术的今天,百年影史里值得一提的作品,几乎都变成了全民共享的财富。而且,电影又不同于有上千年积累的文学和音乐,只不过百年历史,所以线索明晰、门类清楚,从欣赏的角度,要想从门外汉过渡到发烧友并不难。
对一个中国观影者来说,把历年大陆金鸡台湾金马香港金像、美国奥斯卡、法国戛纳、意大利威尼斯、德国柏林的获奖片,再加一个世界最大电影网站IMDb由各国网友票选出的世界最佳片(影迷叫它“IMDbTop”,更多体现好莱坞口味),各自择优挑出一批看下来,观影段位就绝对不低了。再想进阶,把日本《电影旬报》、法国《电影手册》、英国《视与听》等老牌电影杂志评选的历年十佳电影,美国圣丹斯影展获奖片搜罗一圈,就接近功德圆满。还想更钻研,那么还有印巴、南美、苏联东欧、大马菲律宾等出产,或者是欧美日的偏门流派,更是足够皓首穷经了。当然,中国影迷最不应该也最容易遗忘的是年之前旧中国电影名作,但只要肯把最知名的十多二十部巡礼一番,足以小成。另外,电影界还有“作者”论,意思是指把导演看成是类似于小说作家那样的角色,因此看电影也不妨追着一个“作者”(导演)一路看下来,也可以是一种影迷修炼的功课。
其实,一旦肯花时间礼拜经典电影(从心理角度而言,这确实是和一般人的“消费习惯”逆着来),你就会发现,“现在没什么好片”可看,根本不成问题,烦恼的反而是时间不够,吾生也有涯而好电影无涯。虽然比起文学和音乐,百年电影的出产并不算太多,可一旦要钻进去,也的确是一个不见底的深坑。但电影毕竟是融汇了文学、美术、摄影、戏剧、舞蹈、音乐等等门类的综合艺术,包罗了世界各地古往今来的种种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沉迷其中,实在是一种巨大的幸福。所以在臭味相投的朋辈间,“最近有什么好电影”,答案完全可能是一部年代的日本电影、一部年代的国产片、一部年代的古巴纪录片,这种“执到宝”的心情,大概不亚于考古学者找到文物。
三
不过,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更是今天成为了全民价值观的消费文化的核心所在。要是一般“观众”,只关心影院里当季的时令鲜货,倒也无可厚非,就好比普通人为了消遣放松,只读南派三叔郭敬明,并无不妥,但如果真是自命为“读书人”,甚至已经任职出版社编辑、图书版记者或者以写书评为生,而只知金庸海岩而不知曹雪芹司汤达,就实在有辱斯文了——不过,在今天的“电影圈”(特别是敝国的),这种局面却相当常见,不少自诩“影迷”者、尤其是以此为凭在电影业谋生的一群人,不了解世界电影史,不研习中外经典片,比比皆是。
可是,这个群体明明有义务、有资源(这个词对中国影迷别有特殊意义),可以钻进百年电影史,拜谒各时代各流派各语种的电影杰作,既享受到无数动人故事,又能掌握电影这门艺术兼生意的奥秘。然而可惜的是,坐拥宝山而空回,却是今天的时尚。
中国电影也堪称百年,但忽而学美忽而学苏,然后又学港学意学法,时到今天,算起来的第七、第八、第九代导演,又回头像第二三代那样一招一式学起了“好莱坞类型片”,一代代人,总是兜兜转转从头来过,没有传承没有接力,只能在自己的一方实验田里鼓捣着习作,所以我们的电影拍来拍去,拍得好的实在太少,画虎类犬的案例反倒最多。而这一次次的自废武功、顾此失彼,除了大时代变局带来的一次次不可抗力,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表面上以复古为圭臬的民族,根子里却每每漠视历史拒绝总结。今日电影圈的浅薄,不过也就是举国拆古街毁古庙之风范的延续。在这个背景下,20年后的中国影迷,恐怕比今天的我们还要失意。
但愿这只是我在杞人忧天。
作者简介:
徐元,媒体工作者,曾任职《电影世界》主编,时光网副主编
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