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一向称赞淑女,害怕妖女。但只有妖女,让人心痒、让人被勾魂夺魄之后还念念不忘。民国10年,一个女孩出生在北平。多年以后,她有个外号叫“一代妖姬”,用前无古人的妖艳和颓废给民国文艺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就是白光。
白光这个名字,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太陌生了,但在当时,这两个字就像一个糖衣炸弹。一头波浪发,一张长方脸,一双吊梢眼,浓黑的眉毛像倒挂的海燕,猩红的嘴唇像缠绕的毒蛇,她的身材高大窈窕、饱满丰腴,她的嗓音低迷怠惰、略带沙哑。和40年代的上海滩歌后们坐在一起,她明显有一种西方女人式的直白和大胆。
上海滩六大歌后:白虹、姚莉、周璇、李香兰、白光、吴莺音
年代,传统中国女性的典型气质是温柔贤淑、端庄娴静、楚楚动人,白光确是一个反面:纸醉金迷、慵懒性感、妖艳颓废、放浪形骸,她是芬芳中的香烟,清流里的烈酒。她是演员,演过的角色没一个好人,大都是淫娃荡妇;
她是歌星,唱过的歌曲没一首正经,基本是淫词艳曲。
但就算到了今天,她特立独行的作品依然有强大的生命力。比如她磁性的魔音已经成了旧上海影视的标配:
我等着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你为甚不回来,你为甚不回来?——《等着你回来》
她撩人性感的作品有《醉在你怀中》:眼波带醉慢慢流动,樱桃小嘴火般殷红。细语耳边轻轻相送,美酒情意一般浓。今晚让我放松,醉在你的怀中……歌喉极尽挑逗,歌词极其轻佻,在那个刚脱了裹脚布的年代是十足的石破天惊。
她突破大胆的作品有《我是女菩萨》:你是虔诚的和尚,我是庄严的女菩萨。我们朝夕相见面,真像是一家。我们心相呼应,可没有说过话。你对我焚香祷告,你给我披金插花。用矜持掩饰挑逗,用轻佻解构庄严,无论在过去还是今天,这种不成体统的歌,也就她敢唱。
唱着这些小黄歌的白光当年有多浪荡?在白先勇的小说《台北人》中,他借女主角的表演描绘了当年白光登台的妖娆风姿:她一只手拈住麦克风,一只手却一径满不在乎地挑弄她那一头蓬得像只大鸟窝似的头发。她翘起下巴颏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唱着……她的身子微微倾向后面,晃过来、晃过去,然后突地一股劲儿,好像从心窝里迸了出来……唱到过门的当儿,她便放下麦克风,走过去从一个乐师手里拿过一双铁锤般的敲打器,吱吱嚓嚓地敲打起来,一面却在台上踏着伦巴舞步,颠颠倒倒,扭得颇为孟浪。
在当年的上海,她的小骚歌儿人人皆知,风靡一时。但凡听过白光的原唱的人,都会发现后来的翻唱者还是少了点妖劲儿和狠劲儿,无论是徐小凤、叶玉卿、梅艳芳、邓丽君、蔡琴、凤飞飞、齐秦、费玉清……都没有白光的那种味道——那种女性的自觉和放纵,也就是对自己身体的自由处理。她歌声中这种超前的感觉极其强烈,那种诱惑、调戏、轻贱、讥讽、虚虚实实、若即若离、正搔到痒处的巧妙拿捏,微妙得难以言说。
香港导演李翰祥回忆,他小时候耳濡目染,不经意哼唱白光的《假正经》,结果挨了家长一顿打。这是当时的普遍现状,白光就像一根芒针,刺穿了伪善的面具,让很多“正人君子”一边忍不住心猿意马,一边又板起脸斥责“一代妖姬”。
关锦鹏在电影《长恨歌》里选用了白光的歌曲《相见不恨晚》,好像在暗示只有白光,才能把人性中的颓废演绎到极致。
蔡明亮的情色电影《天边一朵云》反映了现代爱情的悲哀。电影结尾在诡异的性爱场景下,突然传来白光那首同名歌曲,有如高天苍雷,字字敲心。
在水银灯外的真实世界里,白光经历了中国女性小脚解放、中日抗战、国共内战、珍珠港事变……也过着和电影情节一样离奇的生活。
年,白光出生在北平一个旗人家庭,父亲是军需处长,母亲是话剧演员,她从小酷爱音乐和表演,学生时代就参加过中国第一代招收女性演员的剧团。18岁,她奉家长之命初嫁,生下一个女儿,之后便不断经历着离婚、订婚、退婚、结婚、离婚……
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并占领北平,并准备利用文化渗透来推行侵略政策,计划拍一部叫《东洋和平之路》的宣传片,向日本国民介绍中国,还要全部启用中国演员,大明星胡蝶也在被邀请之列。当然了,当时中国的大片领土沦陷在日本人手里,大部分有良知的电影演员都拒绝了,日本人挑来选去,这个机会落在了当时还默默无名的白光头上。
不过,因为种种原因,电影并没有拍出来,白光却和日本人山家亨好上了。这位山家亨,是著名的“满洲国独立”主要策划者之一,是川岛芳子的初恋情人,也是他,一手扶持白光成为了旧上海娱乐圈的顶级女明星。
白光的写真,在当时相当大胆在山家亨的帮助下,白光出演了《桃李争春》等3部电影,结果一炮而红,时人评价:“白光把剧中的反派女角演得叫人又爱又恨,那顾盼神飞的修眉俊眼撩人心动,勾魂摄魄的吟浅唱醉人心田。一句话,够味儿。”
当时上海电影公司高层,见到白光独特的个人魅力和巨大的商业价值,以至于当时的影片中一旦有类似“坏女人”的角色,总是不假思索地想到白光。她的艺术之路落入了一个固定的套路中:一部电影、一个“坏女人”、一首好歌。
年,白光去香港加盟了长城影片公司,先后拍摄了《荡妇心》《血染海棠红》和《一代妖姬》三部影片。
《荡妇心》是根据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复活》改编,《血染海棠红》是描写一个“神偷俏佳人”的故事,《一代妖姬》则是根据歌剧《托斯卡》改编的,描写一位女伶为了恋人的死而殉情的故事。白光艳丽而强悍,用一种抗争到底的杀气,将看似浪荡无情的反派角色演得极入骨。够辣够狠够放之余,却又蕴含一颗热烘烘的善心,这般游走正邪之间,不仅不讨人厌,她使坏时反而让人过瘾,她落难时却又得人同情。此片一出,#一代妖姬#成了她专属的个人标签。
年,白光闪电宣布息影,因为她要结婚了,这次还是跨国恋。白光与外号“白毛”的美籍飞行员艾瑞克认识于40年代。这种结合,在当时保守的中国社会也轰动一时。年6月28日,两人在众多影迷的祝福下飞到东京定居,“白毛”驾驶着飞机,乘客只有白光一人,这是一场受到全球华人瞩目的盛大婚礼。
在东京银座区,白光开设了一家夜总会,门庭若市,生意兴隆。白先勇曾提到,《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主角原型就是白光,“她的歌声带给我创作角色的灵感”。婚后,“白毛”露出了真面目,不仅花光白光辛苦拍戏的所有积蓄,还经常对她恶语相向。白光花费了许多心力打离婚官司,前后开庭了20多次,纠缠数年才告完结。白光宣布自己变成了不婚主义者:“我这个人做人失败,得罪不少朋友,婚也结得不好,一路走来,始终没有碰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结婚几乎毁灭了我,对于结婚与男人的爱情,说良心话,我是已经失去了信心!
年,离婚后灰心丧气的白光返回香港,拍摄了几部电影之后,她在年正式退出影坛,从此销声匿迹。
世事几度变迁,如果不是年的台北金马影展颁奖给她,大家还以为这位艳极一时的巨星早就去世了。谁也没能想到,74岁的白光回归公众视野,就立马又让所有人惊骇了一次,她还是长方脸、波浪卷、吊梢眼、海鸥眉、猩红唇,只是身边多了一个男朋友——比她小26岁的男朋友,舆论哗然之际,她只说,“缘分来了,千军万马都挡不住”。
原来年,白光患上了血癌,之后又得了子宫癌,为了治病她几乎倾其所有。年,半退休的白光到吉隆坡登台,认识了在马来西亚经商的颜良龙,这位商人全家从上到下都是白光的超级脑残粉,他对白光体贴入微,呵护备至。就这样,原以为今生和婚姻绝缘的白光,找到了独属于她的小奶狗。白光伴随他移居马来西亚吉隆坡,两人没有一纸证书,却极其低调地厮守了将近30年。
他们的钱财不多,囊中羞涩,但颜良龙还是设法保有一辆旧奔驰车,好让白光出门不至于太寒酸。他们的屋子很朴素,家具也很简单,一代妖姬到了晚年,也洗手作羹汤为爱人烧菜,菜式也很简单——粉丝炒大白菜。
年,白光出席台北金马影展,获得特殊贡献奖。舞台上,她似乎又恢复了多年以前的放荡妖娆,极尽风骚,媚得像个小姑娘。媒体评价这位74岁的老女人:“依然风格老辣,修炼成精,魅影绰约。”一代妖姬果然不凡,妖精老了还是老妖精。
年8月27日,白光因结肠癌病逝于吉隆坡,享年79岁。颜良龙遵照白光生前的遗嘱,丧事低调处理,遗体落葬在吉隆坡市郊富贵山庄墓地,落葬时仅有她的胞妹和夫家亲属参加。她的坟墓很特别,是一架钢琴。琴墓在中国取材,德国设计师精心设计,墓志铭下面铸有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琴键上端刻有《如果没有你》的五线谱,那是白光生前最爱的歌。
按动石级上的琴键,会传出白光悦耳动听的歌声:“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一代妖姬就此仙逝,至于后人,尚有她曼妙的歌声可以追忆。被雪藏多年之后,白光也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和迷恋。那妖媚磁性的嗓音,可以在任何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将你带入属于那个她的年代:她永远在那里,烟视媚行,歌舞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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