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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邹晓丽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年8月31日在北京逝世,享年80岁。遵从邹晓丽教授生前遗愿和家属意见,不举行任何告别仪式。本文转载自章黄国学,以两篇邹先生亲撰文章及其著作《基础汉字形义释源》的几篇序言志以哀悼。
邹晓丽(-),浙江鄞县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以文字、古音韵、语法及《红楼梦》评议研究为主。出版专著有《基础汉字形义释源》《甲骨文字学述要》《传统音韵学实用教程》《古汉语入门》《文字学概要》《咬文嚼字红楼真味》《解语析言说红楼》等。主要论文有《论许慎的哲学思想及其在说文解字中的表现》《说文解字部首述义》《从文化学的角度看汉字的史料价值》《古汉语中几种常见语法现象探源》《汉语借词规律探》等百余篇。
生活是严峻的也是公正的
文/邹晓丽
生活是严峻的,任何人都免不了雨雪风霜的侵袭。谁料到50年代在北京高校田径运动会上得过奖牌的我,在36岁(年)时身罹类风湿顽症,并在三年中就急速发展到手足严重畸形、步履艰难、形销骨立的地步。
无法忍受的剧痛,使我多次想以死来解脱。但自幼失去慈母的我,怎能让膝下一双小儿女再尝苦果?更何况我可怜的长子还患有先天性的血液病,我必须活下去!
怎样活?咬紧牙关任凭病魔肆虐?照顾子女苦熬岁月……我茫然但又不甘心。想到父母和老师的教导:不说假话,做个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民族的人。于是,我似乎有了一点勇气,我对自己说:孩子的确重要,但决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不能无所事事地让病魔吞噬,必须尽全力从平凡的教学中寻求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只有从其间体味到生活的乐趣,才能冲淡、减轻病痛的折磨。我决心一步一步从点点滴滴做起。
在血沉高达88mm/h以上(正常值为20mm/h)发病的前12年,我藏起全休假条,不肯耽误一次课。为把课讲得更好,我忍着钻心的剧痛,用畸形的手写出讲稿。常常是写十几个字就不得不放下笔来,轻轻地搓揉红肿、剧痛、僵硬的手指,然后咬着牙再一次拿起笔来慢慢写下去。第一本书《基础汉字形义释源》我整整写了10年。苦吗?很苦!但我觉得安心,感到充实。因为我没有向顽症低头,而是尽全力在做对得起良心和民族的点滴工作。
24年来,我用畸形疼痛的双足,步履艰难地走进教室,风雪无阻。为本科生、研究生开设了古汉语、文字学、音韵学、甲骨学、《尚书》选讲、《史记》选讲等课程。每个学期都超额完成工作量。24年来,我用畸形的手写作,并出版了3部专著,发表了40多篇论文;与同行合作出版了3部专著,发表3篇论文。
是啊!与剧痛顽症日夜相伴的24年极其艰难,因为我不仅在肉体上要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面对某些人以“病病歪歪”为由,强加给我的种种不公正待遇。这歧视、嘲讽的冷箭,刺得我的心殷殷滴血。但是我毕竟都挺过来了,所以这艰难坎坷的24年也是充实的24年。因为就在我肉体、精神双重重压极度痛苦之时,我却受到丈夫、女儿无微不至的照顾,享有最温馨的亲情;拥有师长及许多同行挚友热情的关心、无私的帮助,真挚友情的力量是无穷的。另外,我还得到学生们的支持和理解。所以,我常说,我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幸福的。
是啊,生活是冷酷、严峻的,但又是公正的。只要我们以一颗对得起民族、对得起良心的赤诚之心,一步一个脚印,从本职工作的点点滴滴做起,和煦的阳光会驱散阴霾寒冷。我深信,生活只惩罚玩世不恭的浮夸者,它从不亏待严肃、踏实的老实人。
现在,我又以平静的、乐观的心境,迎接即将来临的9月1日,我又要为本科生开设文字学选修课;继续指导硕士研究生的学位论文并开始指导博士研究生。
我还将继续用畸形的手写作。目前已完成的两部专著,正在联系出版社,而新的写作计划正在酝酿和准备。
60岁的我,可以无悔地说,我尽了全力,我问心无愧,我没有向病魔低头。
(选自《繁花絮语:女教授与女大学生的对话》,北京邮电大学出版社,年)
俞敏先生:诲人不倦、薪尽火传的教育家
文/邹晓丽
俞敏邹晓丽谢纪锋施向东聂鸿音刘广和
(从前至后,从右至左)
俞敏先生是教育家。40多年来,他先后多次开设了现代汉语、语言学概论、古代汉语、音韵学研究、《马氏文通》研究、《史记》研究、《毛诗》研究、金文研究、藏文、梵文等十多门课程。每门课程,他都是把着手教方法,用他那浑厚、极带感情的男中音,操着纯正的北京话,列举着英文、梵文和拉丁文,以及藏语和各地方言,谈笑风生、妙语联珠,在学生面前打开一个活泼生动的学术天地,并着意介绍着登堂入室的门径。听过先生课的人,往少里说也有数百近千,无不交口称赞先生的课生动而又严谨,广博而又深入浅出,真是集科学性、逻辑性、开创性、启发性、趣味性于一体。
俞敏先生对待学生,一是严格耐心,诲人不倦,二是重在教方法。俞先生总说:“教会你们方法能举一反三才能成才,学术研究才后继有人。”而这,都源于先生对发展学术、对教育事业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对这一点,我这个老学生深有体会。年,中文系领导指派刚毕业两年的我向俞敏老师学习,确定为师徒关系,34年来,先生对我严格要求,极端负责。记得年先生指定我点读陈奂的《诗毛氏传疏》,我点读一卷交给先生审阅,先生从我点错的地方指出我知识上,特别是学习方法上的缺欠和不足,然后开出新的阅读书目。先生就这样陪着我读完了《传疏》。再如年我向先生表示了古文字的兴趣,于是先生亲自撰集三千多字的《金文略说》(九页稿纸)交给我学习,为我开启了研究古文字的大门。可惜此稿未能收入先生的论文集中,先生逝世后,我已将手稿交师母保存,其复印件我至今珍藏着。
又如年,先生嘱我为他的音韵研究班(79级)开设文字学课,“夫子有事,弟子服其劳”,这在我来说是应尽的义务。在课程设计时,先生既尊重我的意见,又提出极好的建议。认识先生的人都说他严厉,有人甚至说他“尖刻”。唯有我们这些老学生才深深体会先生拥有一颗善良的赤子之心。他对学生爱护备至,也非常尊重。在《论文集》中“旧学生×××”、“门人×××”的字样屡见,对于为他老人家作过一点小事的学生的名字,他都一一提及,决不落下一个;对学生贡献过的一点点意见、心得,他都署其名一一记录在“集”,决不漏掉一点一滴。我以为对学生劳动(包括精神劳动)的尊重,是对学生最大的爱护和鼓励。这也是先生坦荡胸怀、高尚人格的体现。
今天,当我翻开先生送我的《论文集》扉页,见到先生的亲笔题字:
送给晓丽
一个呆气比我还重的学生
俞敏书89.11.22
我不禁潸然。过去,先生常说自己凡事太认真,“呆气太重”。在《论语法修辞合着开一门课》中说:“‘立其诚’就是‘实话实说’”了……“仔细一想,我真是一个呆子。”先生一生不说违心话,不作违心事。我敬佩并学习先生的“呆气”。“薪尽火传”是先生的另一座右铭。我想只有像先生那样认真作人、认真作学问、认真教书育人,才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
(选自《俞敏先生学术成果述要》,《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年第3期)
《基础汉字形义释源》修订本前言
文/邹晓丽
《基础汉字形义释源》,北京出版社,
年,遵俞敏老师嘱,为他老人家的音韵研究班(七九级)开设文字学课。“夫子有事,弟子服其劳”,这在我来说,是应尽的义务。经过反复考虑,我提出从甲骨文、金文入手讲授《说文解字》五百四十部首形源、今读、本义。因为《说文解字》是我国语言学史上第一部说解字义、分析字形、辨识音读的字典,是学习、研究古文献必读的工具书,而其五百四十部首是全书的总纲,只有正确掌握了它们,才能驾驭它属下的一万零五百十六个字。所谓“正确掌握”,就是必须以甲骨文、金文为依据,肯定许慎的功绩,指出其不足,纠正其错误。年开课(七七级本科生随班听课),很受学生欢迎,系里遂将之定为本科生必修课。经过九年的讲授,每年我都对讲稿进行修改。年底将讲稿定名为《基础汉字形义释源》,副题《〈说文〉部首今读本义》,并于年6月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出版时启功老师为书名题签,俞敏老师作序,还有师姐王宁作序,在序言中转达已故陆宗达老师对我以及对该书的关心和鼓励。由于有了教材,我讲授文字课更加方便,于是用更多精力时间深入研究《说文》有关学科,如《周易》、《甲骨文合集》以及有关东汉哲学思潮等书。在年后的十几年中,对原书的错误和不足都有补充修订,并增加七十多个例字,在每年的讲课时向学生阐明,如对有的部首后所引《易》作了详细讲解,对“包”、“疋”等也作了具体讲解,又为“于”、“凡”、“方”等增补了甲骨文字形,特别是体现许慎哲学思想的数目字、干支字都有逐字逐句的讲解。对这些修订补充,学生们感到收获很大,强烈希望能出版修订本。由于原责编早已改行并离开了北京出版社,而我因患严重类风湿顽疾三十余年,没有精力联系新的出版社了却出版修订本的心愿。现在中华书局愿意给我机会为本书重新修订出版,实现我多年夙愿,我深受感动,更要对书局领导和责编表示深深的谢意。
基础汉字形义释源序一
文/俞敏
本书的作者是师大的毕业生,留校以后教古汉语。她曾经从陆颖明先生受《说文》,打下文字学的基础。后来发愿研究金文、甲骨。在学金文的时候,我曾经给她指点过门径。甲骨文纯粹是自学的。这本书的初稿我看过。原是照《说文》部首次序排的,每一个部首底下的注释大致一样多。有些该细说的话限于篇幅,只好略去。这一次定稿就大不相同了。打破《说文》部首原次序,参考了《卜辞通纂》等书重新分类。我正好眼跟手都不大得劲,看得不细,可是也足够得出一个“面目一新”的结论来了。
年夏天,因为系里“百分比”不够(后来知道最后比数是51%),我也得着了外国高级政治领袖的荣誉——受人民群众的监督。那阵子会议挺多。会么,大概分两种:一种是催眠的,一种是替烟草公司推销的。在一个催眠性相当强的会上,我有点儿犯困。作者悄悄塞到我手里一个小纸条儿,上头写着“别打瞌睡”那一类字眼儿。这真叫我心里热乎乎的。从那以后,我跟作者的关系就比先前较近一点儿了。我万分庆幸没碰上一个“血染顶珠红”的人。其实身边儿就坐着一位,只不过碰巧了他也正犯困就是了,真是“间不容发”呀!人跟人的关系哪儿能完美无缺。我有时冒犯过她,也正像她也有时候给我添了麻烦一样,可是俩人都没红过脸。
也许是接近了不祥之人的缘故吧——她也遇上了麻烦。当时我大概有点儿疯了——我总觉着那一阵子全国人都疯了,最轻的可相当普遍的症状是犯官儿迷。她的爱人让人关起来了,撇下她带着一个常害病的孩子住在一座学生宿舍楼的西北角儿上。阴冷潮湿的环境寒透了她的心,也寒透了她的四肢。她得了一种极难治的病:类风湿。等我精神恢复正常以后,她的手脚已经变形了。这初稿正是用变形的手写的。我看的时候常是“废书而叹”。我同情这个人的遭遇,更赞叹她这顽强的生命力和精进的气魄。
这个定稿是在更困难的条件儿底下写的。她的病孩子犯了几次大毛病,她自己连走道儿都为难了。可是就在这个人生最不得意的时候她也没闲着。这个定稿就是在这个时候修改成的。这得有多大的毅力呀!
一般的序都是为介绍书的内容才写的。从老祖师刘子政就这样儿。这么做当然能帮读者的忙,可免不了带着学者们自己的好恶。年头儿多了就净剩下一片喝彩的声音了。这一来,好些人养成一种不好可是可以原谅的习惯——看书从来就不看序——序就成了“赘”序了。我这篇序可是介绍作者的话占多一半儿。这大概不合讲作文法的专家们的心意,可是这是我心里的话。学术见解可以有千差万别,允许“各抒己见”。坚韧不拔的性格给人的印象可是深的不得了的。我就用这篇小文章把这个印象介绍出来,并且预祝作者不再接近不祥之人!
一九八八年五月三日
基础汉字形义释源序二
文/王宁
《基础汉字形义释源》(修订本),中华书局,
邹晓丽《基础汉字形义释源》一书终于能跟读者见面了。这是一部很有阅读价值的好书,又是晓丽在诸多艰苦条件下奋力完成的难得的书。晓丽是如何完成这部书的,我们的老师俞敏先生在他的序里已经说过,老师对她为人与为学的评价是真切而公允的。面对着这部书,在读过老师的序之后,我也有不可遏止的冲动,想把一些话向了解晓丽的朋友和不了解晓丽的读者说出来。
记得是三年以前,我受晓丽之托把这本书的初稿拿去给陆宗达先生,陆先生饶有兴味地看完后对我说:“晓丽的文字学水平当刮目相待。季刚先生说治文字学也当治金文甲骨,是一点也不错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晓丽向陆先生诉说自己修改这部稿子准备出版的想法,并请陆先生作序时,陆先生欣然应允,并且后来还时时想起此事,不止一次对我说:“给晓丽这本书写序,就要谈谈治《说文》必须同时治金文甲骨的道理。”那时候,晓丽的类风湿关节炎已发展到骨骼变形,每一提及此事,陆先生总是感慨系之,希望为晓丽做点什么。晓丽的长子患病,当时在夕照寺的人大分校走读,学校附近又没有住处,陆先生四处写信要给孩子寻一个可住的地方,每封信在介绍情况时都写得十分动情,并且不止一次对我说:“多照顾晓丽一点.她很聪明,让她多作点学问。”……现在,晓丽的书已经写成,而陆先生却离我们而去,不能再为她的书作序了。但我想,陆先生在九泉之下也会希望我把他曾对我说过的这些话献给晓丽这本书的。我的这篇序,不敢说是替陆先生尽责尽意,但传达这些话,却是我自己的尽责尽意吧!
我和晓丽在大学时就曾有过很深的交往,成为同行后,有了更多共同的师友,关系更为诚笃,在人情极大地轻于利害的今天,互相理解的同窗与不相轻倾的同行都是难得而又难得,何况,在文字学上,晓丽也是我的老师。我开始学习金文甲骨很晚,那是因为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青海师范学院,在粉碎四人帮以前,有关古文字的资料比较难找到。年,我来师大进修,除虔诚地跟俞敏先生学习音韵外,还一心想跟俞先生学习金文。但那时俞先生没有亲自开文字学,而是嘱咐研究生去听晓丽的课。
这样,我便也去听晓丽的课,她当时讲的就是这本书的题目和材料。晓丽开这门课虽遇到很多障碍,但却很受学生的欢迎,有的学生甚至放弃必修课偷偷来听。每次下课,讲桌前总有人围着问问题,也总有一两个人自愿而耐心地站着等,等她回答完问题后用自行车送她回去。晓丽是那样无私而尽责,甚至肯把自己分析字形的卡片整批地借给别人去抄。这些都使我深深感动。我常想,如果没有晓丽那门课垫底,我后来学习古文字,便不会那么顺利。因此,我总是引她为我的老师的。
近一二年来,我亲眼看见晓丽修改、整理和钞写这部书稿。她的手变形已很严重,家里负担重,工作上又有不少让人心烦的事。但她一有空就坐在那里,哪怕是写一两行就要间断,她也不放弃那一点时间。每到她家里,看到她坐在临窗的小课桌前写书,那只富有灵性的小猫在身后体贴地静静爬着,便使我产生一种静谧的安适感,又使我体验出一种充溢的勇与力,有时甚至会催我落泪。是的,世间不论有多少不平,人生哪怕有再大的艰难,我们总要做一点事,也总能做成一点事。晓丽在做,而且能够做成;我们就更应当做,也更能够做成。
这本书是运用古文字材料来探求《说文》部首的本义并注明其今读的。《说文》是一部极有研究价值的书:它显示了小篆字系,证实了早期汉字的形义统一关系,奠定了以形索义的训诂方法,在汉字规范上给后人很多启示。它与甲骨、金文不属同一文字体制,不必要求它与甲骨、金文处处相合。但是,说到探求本义,追寻原始造字的意图,它的局限就很大了。
许慎看到的文字距造字初期已经较远,许慎采撷的词义是五经词义,就汉语的发生说来,也比较晚。所以,《说文》所释的本义很多是不妥当的。不过,对于为数较少、体系尚不成熟的古文字,又需靠《说文》作桥梁来辨识。
本书抓住《说文》部首这个纲,用古文字来核证《说文》本义,把《说文》整体系统成熟和古文字构形意图明确这两方面的优越性结合起来,在汉字形义探源方面,确实是科学而有效的方法。
自从《说文解字》用个部首统帅了个汉字从而显示了小篆字系以来,它便权威地影响了后代的汉字,隶变也好,楷化也好,从总体来看,都离不了小篆字系的基本规模。《说文》部首是篆文的基础构形材料,是认识汉字形音义的纲,弄清这批字料的源流,不论对研究古汉语、古汉字,还是对研究现代汉语、现代汉字,都是最基础的工作。晓丽的这本书,把汉字与汉语的很多基本理论,融会到对汉字形音义扎实的考据与浅近的阐释之中,既用基础汉字来统帅汉字字群与字系,又用合体字来反证基础汉字的形音义。读过这本书后,同行们会发现它总体构思的优长;语文工作者不但会得到许多准确而方便的资料,还会得到汉字与汉语教学法方面的诸多启示;其他行业的读者,也会对自己经常使用的汉字,产生一种别有洞天的新鲜感。我相信,这部书会是雅俗共赏的。
不论是从晓丽写书的精神出发,还是从晓丽这部书的实际价值出发,我都衷心地希望,这部书能尽快印出,顺利发行,并拥有更多的读者。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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